少年得志老同学 —回顾中央美术学院1978级油画
2021-12-17 09:17:05


 

      1978年入学的这帮家伙,通常被看作“文革”后恢复高考的头一拨幸运儿。三十多年过去了,对照今日教育的普遍平庸,他们也是享受精英教学的最后一代。之后,80年代及部分90年代的学生多少记得美院的老教师、老作风,以及王府井老校园。再之后,直到今天,除了老牌子,美院已是另一座学校了。



      他们当初恐怕并无意识,一如少年人不晓得正当青春金不换。



      描述“文革”后的校园热闹,说来话长。老天爷!现在我必须努力回想他们三十多年前的孩子脸。1978年秋,我入学了,在王府井美院破食堂头一次瞧见各系1978级同学蜂拥而进,排队买饭,年龄从十七八岁到二十出头——男生蓬头长发,蓝布中山装。少数女生中,两三位终年穿着绿军衣。记得每天晨起,曹力站在三号楼墙角下夹一把小提琴,旁若无人,飞快地拉;李宝英,每在楼梯口走廊里迎面见着了,总是抱歉地笑着,好像做了什么错事;马路,不知哪里弄到一枚巨大的老式录音机,搁在教室门口和走廊之间,单手托腮,聆听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朝戈,沉默寡言,那年我与他们同去呼伦贝尔,众人喝醉了,他坐在深夜的草原上独自呕吐,我走过,撞上他的背脊,险些拌倒;同样喝醉的施本铭则间歇性干吼着,通宵未曾入眠。



      奇怪。这个班全是只管画画,渴望画好的“活傻子”——杨飞云如今是位慈祥的领导了,那时他就少年老成,永远谦逊着,请人给他的画提意见。刘溢,某夜忽然拎了一件湿淋淋的油画创作给我们看,画中是被撕毁的“文革”街头大字报——其时他才大二,日后四川画家高小华被称为“伤痕绘画”的初始作《为什么》,尚未问世——我记得他骨碌碌的眼珠遍看每个在场的人,渴望回应,可是众人反应不过来。施本铭在毕业前就玩儿后印象派手法,捏着群青颜料管直接在画面上横竖挤出浓厚的原色。1981年,我将出国,英俊的夏小万才22岁,刚画了一幅巨大的竖幅风景,使我惊异,只见他穿着T恤走来走去,满脸青春的油汗。



      以中外艺术教育的常态,每届毕业生出落为职业画家者,顶多十之三四,可是1978级同学几乎个个顽强,以三十多年的大量画作,证明他们不但有才,且能持久,这是可惊异的——80年代初我走掉时,他们尚未毕业,十多年后回国玩耍,杨飞云、朝戈、曹力、王沂东已然功成名就,又见施本铭、刘溢、夏小万等各自画出了风格卓然的作品。



      以“文革”画线,很难说,这群同学是承前启后的一代——往前推,五六十年代的苏式作风和“文革”教条,到1978级新人始告积弱而中辍,虽然他们的本科训练大致承续此前的二手苏派油画教学,但和上代同学相比,他们无疑是第一拨半自觉摆脱美院因袭教学的初试者。往后看,“85美术新潮”及日后当代艺术的弄潮儿,并非来自这个班级,而是其他科目、其他院校。



      整体而言,1978级油画班是忠诚的写实群体,准确地说,是一群写实画艺的竞技者。80年代初,由上代教授组构的写实阵营仍是国中油画教学的重镇,而不久后起事的“85美术新潮”运动是突然降临的,缘于开放后的讯息冲击,又是艺坛相对边缘群体的政治性动作,故日后渐渐“坐大”的前卫艺术中,鲜少出自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如所周知,那是这所学院位居要津的老牌。



      但1978级同学并不该被视为美院的嫡传。其中佼佼者,杨飞云浸淫于泛古典美学,朝戈迷恋早期文艺复兴湿壁画传统,王沂东以照片式的精确(但不是照相现实主义)刻画乡土人物,施本铭、刘溢、夏小万虽作风各异(近期的夏小万作品引入三维与装置概念),但其技法与趣味是巴洛克、浪漫主义和部分矫饰主义的混杂——远远望去,他们仍会被认作中央美术学院招牌性写实群体,可是此前美院各届师生,从未出现1978级同学的画风。



      另一鲜明的标志是革命主题、工农兵形象、主旋律创作,在1978级同学的所有作品中全然消失了。到了新世纪,由体制内重金策划的大型历史画创作网罗全国各地老中青油画家,包括美院上辈教授,其中,没有一位作者是1978级同学。



      总之,革命年代老美院流行的英雄主义,开放时期同行间普遍的机会主义,均与1978级同学无涉。亲历文化环境和美术形态的种种丕变——或曰混乱——这一小小的群体始终处于内敛、自为、固守而超然的状态,不为外界所扰,也无意引领时代。他们各有差异和分殊,但在美术界全景观内,我立即就能辨认这伙老同学。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至今凝固着80年代的校园印记,长久保留着学生气,并以追求油画的纯洁性,表达对这一画种的敬意。



      这或许是中央美术学院——或者,唯1978年的历史时刻——才会凝聚而成的集体骄傲。可能就凭这内在的骄傲——说是迂阔,也可以的——1978级同学不曾迷失于后来的泛现代主义喧嚣,也未出现贸然的转变或突进。除了两位远走纽约的同学——曹立伟、季云飞:前者近年进入日趋个人化的超验图式,后者几乎遍尝纽约市面能见到的所有绘画手段,之后转入纸本——似乎没有哪位转向功利与投机,众人仍像多年前才刚入学,怀抱神圣与幸福感,缠绕着自己的画架,仿佛是一群渐渐老去的油画天使。

 

20131119日写在北京


陈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