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峡——伍必端先生的“三峡”写生访谈录
2023-06-01 09:12:22


 

      伍必端先生是我特别敬重的老师,他是美术界知名的版画家、美术教育家,曾多年担任中央美院版画系主任和教授,桃李满天下。毕业30年了,我再次登门拜访,先生已经是85岁高龄了。令我惊喜的是,在他家一下看到了数以百计的彩墨画作品,那是他30多年前的三峡写生。画幅大约都在4开纸大小,虽说是写生,却张张完整精到、浑厚大气。谈起三峡来,他滔滔不绝,兴奋得好像年轻人。他说:我每次外出写生画速写都特别来劲,也很少想回来再如何加工、把它画成多么巨幅的伟大创作,只是一张一张认真画。这些画都是我在特别激动的时候画的,要说作品,这就是我的作品。

 


三峡缘


 

      伍必端去过3次三峡,分别是1938年、1973年和1979年。


      他满怀深情地谈到:1937年底,我11岁,日本鬼子占领了我的家乡南京,之前我随姑妈一家从南京逃难到了汉口,不久进了宋美龄创办的战时儿童保育院。几个月后,日本鬼子又要打到武汉了,保育院决定,将我们这群孤儿立即转移到战时的陪都重庆。



      我们乘坐的是爱国实业家卢作孚创办的民生公司的轮船,从武汉出发、沿长江逆流而上,经过宜昌,就进入了三峡地区。一路上,两岸高大的奇峰岩石笔直朝天,天空变得窄小,猴子在峡谷间啼叫,令孩子和老师们惊叹不已,我们都兴奋地跳跃、欢呼起来。三峡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最初的和最美好的印象。

 


 

 伍必端 《刺绣似的坡地》 中国画 1979

 



      1973年,时值“文革”后期,中央美院的教师都在河北邢台干校下放改造。当时的中国外交几乎都停顿了,还出了不少外交事件,其中最著名的是“火烧英代办”。为了扭转外交上的被动局面,中国开始恢复和建设宾馆、接待外宾。周总理亲自过问,把伍必端和吴作人、萧淑芳、李苦禅、梁树年、白雪石等七八位画家从干校调回来,集中到位于北京东交民巷口的一座宾馆里,专门为布置宾馆画画。离开干校,再不用每天早请示、晚汇报,也不用担心挨批斗,又可以拿起画笔,从事自己喜欢的画画了,大家的心情都格外地好。每个人都是不讲代价、不讲条件的踏踏实实画画,只想多画些画献给国家。在这里,伍必端大概画了三四十幅,后来还为西哈努克亲王住的宾馆画了一幅4米大画,画的是柬埔寨的名胜“吴哥窟”。



      一年后,布置宾馆的画完成了,画家们都感觉多年没有出去画画,脑子空了,提出要到各地风景胜地写生,很快得到了上级的批准。于是,大家根据自己的选择各奔前程:吴作人夫妇去了长白山,梁树年先生去了黄山,白雪石先生去了桂林,伍必端则毫不犹豫地选择去三峡,因为儿时的三峡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这是伍必端第二次去三峡写生,很是兴奋。从武汉乘船到重庆,经过三峡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轮船甲板上,用钢笔、铅笔在速写本上画速写。因为是上水,船行比较慢,他始终情绪高昂,像拍电影一样,一张张勾画着两岸不断变化的景象,生怕错过哪个美丽的景色。还好,速写本很小,很快就能用钢笔、铅笔勾勒出简单的景物。每当船停靠在码头边,他就乘机多画一会儿。就这样,在一两天的旅途中,他画了差不多200多张速写,带去几个速写本都画满了。一直到了万县,才有机会上岸住两三天,画几张完整的风景。最终伍必端到达了阔别30余年的重庆,他曾在那里呆过8年,故地重游,非常亲切。

 



 

 伍必端 《雨后山岚》 中国画 1979

 



      第三次去三峡是1979年,伍必端说这次给他留下了一生中最深刻的印象。当时,各地画家被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请来,为宾馆画了差不多一年,又被调到政协礼堂画画。再去三峡写生,实际是政协礼堂派他们出去的。



      “这次去三峡,条件真是太好了。”伍必端话语很兴奋,“说好,不是说吃、住、招待得好,而是我们可以住在航标站,可以搭乘挂航标灯的作业小船出航。”三峡滩多流急,为了航道的安全,每天都有工作船,沿江安放和检查航标灯,通过航标灯告诉来往船只如何选择航道,绕过险滩。伍必端和国画系的黄润华、李行简、张凭等几位先生,每天很早起来,随航标工一起登上航标船,沿江看哪里风景好,就让航标工把船停靠在哪里。画家们带着馒头和四川榨菜,背上一军用水壶的水上岸画画。等到下午5点左右,航标船工作归来,再顺路把他们带回驻地。



      伍必端说,当时的条件一点也没感觉艰苦,反而感觉非常幸福。因为“文革”以来,教员们一直在干校劳动,不让画画、也不让谈论艺术。现在“文革”结束了,能有机会出来自由画画,非常兴奋,满脑子都是画画。只是感觉时间过得太快,常常坐下来,一画就是三四个小时,饿了吃凉馒头、啃口榨菜,一壶水匀着喝,到晚上还喝不完,也不觉得累,只想把感受到的美景都画出来。那时也年轻,40来岁。“由于我们是长江航运总公司的客人,无论是西陵峡、三斗坪、巫峡、瞿塘峡、夔门等三峡地段,都有航标站接待我们,我们走到哪里画到哪里,每个县都同样提供帮助。



      写生非常顺利而愉快,一个多月,伍必端画了上百幅写生,大多选用宣纸和皮纸,受诸位国画家的影响,将国画的水墨技法融入了水彩画中,他非常满意这批作品。“不过,坏就坏在我们当时不懂得记录的重要,很多有意思的内容忘却了。以后我经常给学生们讲,一定不要忽视文字记录。”伍必端说,三峡写生附录的文字,都是后来经过反复回忆才写出来的。对于这批画,他在法国的女儿坚持给起了个名字——《我的三峡》“是啊,这些作品就是我心中的三峡”



 

三峡景

 



      伍必端数以百幅的三峡写生作品,全景式地记录了东起湖北宜昌市的南津关,西至重庆奉节县的白帝城,全长191公里—万里长江这一段山水最壮丽的大峡谷。包括西陵峡、巫峡、瞿塘峡,还有神奇古朴的神农溪、香溪和大宁河,尽在画笔中。



      伍必端感慨地谈起:“我曾经坐在空岭右岸欣赏对面山势,心中蒙发一种激情,我真想画一张三峡全图,把我心中三峡的壮丽景色都画出来。但这不能空想,一定要收集很多三峡形象,所以我还是一步一步的,一个景点一个景点的,先把有特点的景色记录下来。”一席话,让我想起了清代大画家石涛的名言——“搜尽奇峰打草稿”。他正是这样,满怀激情、不辞辛苦,大量采集素材、认真观察事物,才不断迸发灵感,创作出众多的好作品。



      读伍必端优美清新的三峡画作和文字说明,你会感觉是在跟着画家游历三峡;欣赏画中壮美的景色,聆听画家娓娓道来的故事,你会感觉身临其境。伍必端的作品《空岭》非常有气势,像是开篇,吸引人的目光追随画中的帆船,进入一扇三峡大门,两岸刀削的崖石直立,后面重重叠叠,隐藏着无数奇峰胜景。随着山势渐行渐远,展现出一个巨大明亮的山水殿堂。然而,美与凶险并存,伍必端说:“当地民谣:清滩、泄滩不算滩,空岭才是‘鬼门关’。”

 


 

伍必端 《夔峡行》 中国画 1979

伍必端 《巫山云》 中国画 1979



      伍必端着迷三峡的云,千姿百态,有时像万马奔腾、有时像仙女漫步。在清滩——三峡水道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一阵大雨过后,对面高山忽然乱云飞渡、瞬息万变。他禁不住笔触狂放,潇洒飞扬,快速凝固稍纵即逝的美的瞬间,用行云流水与奇妙山景构成了一幅《清滩烟雨图》。



      《巫山云》画了三座山脊,上面飘浮着一道横云。当年正在写生的伍必端,猛然抬头看到了这个景象,顿时突发奇想:这不就是汉字的“巫”吗?说不定古人也是在此看到了这个景象也有同感,才叫出了“巫”山这个名字。于是他用画笔写出了大大的“巫”字。我佩服伍必端先生不同凡响的洞察力,我想这是三峡赐给勤奋画家的特别灵感,是“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石涛)的结果。



     伍必端酷爱画早晨的逆光。他说:“逆光中的山势跳动着的光影特别诱人,亮面暗面分明,暗面的山崖并排一片,这种明暗对比,是我最喜欢画的。”看作品《夔门晨光》,晨光从东边上来,给层层山脊勾勒出金边,层次分明,两只船帆显得透明生动。还有一幅《激流中》,逆光山峰占据了大半个画面,下面是江水流动的空间。山崖是黑的,水流是白的,竖向的粗犷块面表现了岩石的坚硬,横向的弯曲线条表现了激流漩涡的凶险,强烈对比烘托出与激流搏斗的木排。船工们嘶喊着奋力摇浆、飞流直下,势不可挡地冲破了画框。在冲突中,画家奏出了一曲动人心魄的夔峡交响曲。

 

 



伍必端 《原木》 中国画 1979

 



      《夔门山石重如铁》突出了“险”的刻画,构图以浑然一体的整座山峰,充满画面,强调了山石的坚实和厚重。画名“重如铁”,恰到好处地传达出画家的心理感受。伍必端回忆道,画这画使他想到了老画家李可染,他的水墨山水单纯而内涵丰富,注重意象创造,使人从画中可以看到人魂、山魂、水魂。于是,伍必端大胆采用浓墨,强调了主观感受,夔门。也画山石的魂。



     《奉节夜色》画的是一个朦胧的奉节古城夜色,皎洁的月光、闪动的江水倒影、模糊的远山、寂静的街道、错落的吊脚楼房屋、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寥寥的人……所有这些小城印象,竟然都是在简练的大块笔触下完成。大胆的泼墨晕染,大笔焦墨的点刷,是水墨画吗?分明让我感受到了一位版画家的刀锋,我想这一定是一个激情挥洒的过程。



      看作品《西峡多彩》,使我感觉眼前一亮。与其它作品的水墨淡彩相比,画面使用了丰富的色彩。伍必端说自己画画一向比较保守,总想忠于自然。而突然有一天看到了画面中的景象,在明亮的光照下,色彩竟然如此斑斓,顿时激情燃烧,让他感觉必须要夸张,否则无法画出自己的感受。于是,明确的蓝色、淡紫色、深紫色和各种绿色,相互浸透和融合,自然而和谐地出现在画面中。他说,就是在这次写生中,他第一次突破了自己的自然主义关卡。伍必端用亲身经历说明了一个规律:成功的画家,大都是从忠实于自然开始,却又不是一味拘泥自然。经过观察,由心灵化合、提炼和取舍,成就了白我。正所谓天人合一,从无法到有法,再从有法到无法的更高阶段。“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石涛语)。

 

 




伍必端 《西陵帆影》 中国画 1979

 



三峡情

 



      在所有三峡作品里,作品《夔门初晴》是伍必端回来再加工创作的、为数不多的几幅大幅作品之一。看这幅作品,我被画面的沉静和神秘所感染,青蓝偏紫的色调、雄浑坚实的山体,构成了沉稳厚重的基调;流动的长江激流、飘动的云雾烟云,使磅礴气势中融入了动感和柔美。

 

 


伍必端 《横石晨雾》 中国画 1979

 


      伍必端说:他特别喜欢云彩,总想画出云的透气感,有远近、雾气、云气的感觉。他从梁树年先生画黄山云中获得灵感:寥寥数笔,就把层层叠叠的云画得非常飘逸;利用宣纸本身的白色,没有着色,却已经是涌动的云雾了。画山崖,伍必端总是先认真画出岩石的结构,然后再根据整体画面空间的要求,打破具体的描绘,让它模糊、但富于内涵。近看,山的结构明确,但从整体上看,在光线和云雾、空气的变化中,它又和其它中景、远景混为一体,处在一个调子里。这也是李可染先生画山水画所强调的:要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即从单纯到丰富、再由丰富归之于单纯。

 

 

 伍必端 《激流中》 中国画 1979

 


       这张长不到3米的作品,画家前前后后画了四五张,其中一幅断断续续画了一年多!他说,当然不是天天画,其中还包括收集材料,为一些局部效果做些练习;但最主要是追求一个理想目标,就是要画出三峡的厚重和神秘。为了达到这种效柴,伍必端真正做到了中国画所说的“三矾九染”,而且肯定不止“九染”,因为厚厚的玉版宣都快画穿了,宣纸颜色厚得都裂了,可他还是感觉不够厚重,又把纸翻过来画背面,画了好几遍,结果背面也成了一张很完整的画。后来这张1米多宽、两米多长的画作、被日本收藏家中川先生收藏,挂到了日本中川美术馆。



      伍必端说:“古往今来,到过三峡的有众多文人,包括北魏地理学家、散文家郦道元,唐宋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陆游、苏轼等等,他们写诗抒怀,留下了不少不朽的佳作。我的感受是:三峡太能代表中华民族了,最能体现中华民族一往无前的那种劲儿头。

 

 



伍必端 《夔门云起》 中国画 1992

 



      由作品《峡中拉纤人》聊到纤夫,伍必端说,抗战8年在重庆嘉陵江边经常可以看到纤夫,但第二次去三峡写生时却很少见到了。第三次去三峡,只在铁棺峡远远地看过一次拉纤的,再一次是在小三峡看到的。拉纤人的背,黝黑健壮,一点不像30多年前嘉陵江边那些拉纤人,骨瘦如柴,衣不遮体。”“我也拉过纤”,伍必端说。小时候在重庆,他所在的育才学校就在嘉陵江边。谈话中,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一边做出划船的动作,一边唱起了他儿时记忆中的川江号子,调门很高,川味十足。仔细辨别,只有一句“悠悠嗨呀,喔喔嗨呀,丝光袜子大花鞋……”,能听清楚,让人感受到了纤夫的乐观纤夫就是。这样“半生拉纤半生唱歌”,用心歌唱,用生命呐喊。



      伍必端觉得四川人就有三峡的精神,别看四川人精瘦精瘦的,特别能吃苦能耐劳、能打仗,而且特别乐观,从川戏和川江号子就可以感受到。他们幽默,喜欢喝茶、喝酒、摆龙门阵。“在学校旁边,我曾经遇到一个老人假装溺水,踩水呼救:“快来救我!等我们老远跑过去,他却突然从水中站起来,哈哈大笑。”说到这里,伍必端也大笑起来,好像他就是那个老顽童。



      时隔33年,再读伍必端1979年的这组三峡写生画作,不仅让后人可以永远感受到三峡过去的壮美,也使我们感受到画家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和敬畏心理。他全身心的投入到师法自然的境界中,在“外师造化”的过程中,“中得心源”;通过“饱游沃看”,而“取之精粹”(宋·郭熙)。当编辑这组作品、想找一张伍必端当年的工作照时,竟被告知,只有一张,还是一位县上的美术爱好者给拍的。伍必端说,也许正因为当年没有照相机、更没有电脑,才使他们能那么专心地面对自然,心无杂念地与自然真诚对话和心灵交流。



      三峡大坝修起来了,高峡出平湖,而三峡雄风却大打折扣;照相机、摄像机、电脑网络发达了,素材获取的方法多了,画家出门写生却少了,闭门造车多了;高速公路、高铁动车、飞机让世界变小了、视野空间扩大了,画家专注艺术、心无杂念地与自然交流的时间、空间却都少了。随着这些变化,再读伍必端的这批写生作品以及这段探索艺术的经历,也许会使我们得到更多启示。

 



伍必端 《香溪河》 中国画 1979


本文选自鲁忠民:《我的三峡——伍必端先生“三峡”写生访谈录》,载《美术》,2013年第2期,第78-83页。

鲁忠民1976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毕业后为《人民中国》杂志社高级记者、中国摄影家协会成员。

 伍必端(1926年-),男,回族,江苏南京人,中国版画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鲁忠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