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怀念
2023-06-01 09:32:40


 

      我是古元工作室的学生。在当时版画界大师如林的情况下,我所以选了古元工作室,是因为我特别喜欢古元先生的画中那种朴素抒情的美,和先生在教学中那种对艺术宽容的态度。记得1963年林风眠画展在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展出,就当时的政治气氛下,展出林风眠的画似有风险的。美院很多师生都争相去看,可都不敢公开说喜欢。我在看了第三次之后,出了展厅的门,看见古元先生来了,我又折回头跟着先生看,边看边问他“您喜欢林风眠的画吗?“喜欢”。先生非常肯定的说,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看见展厅里有版画系的其他同学就高兴的小声告诉他们古元先生也喜欢林风眠的画。”几个女同学听见都跳了起来。30多年以后,在古元先生家我又提起这件事,先生说:“当时你们高兴得跳起来,我都看见了。



      60年代我和同学们曾跟古元先生一起下到河北省遵化县砂石峪体验生活。在下乡中,同学们都有一种感觉:先生在乡下生活得非常舒心,虽然当地生活条件相当艰苦,但先生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把生活安排得有条有理,没有一点心乱将就住几天的感觉。每天早晨帮大娘扫院子,收拾房间、挑水(在砂石峪挑一担水最近的要走五里路),什么都做,每次劳动或画画回来总是关心的看看小猪仔,帮助烧火或聊天。这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真挚,使我深深感到他对农村生活和农民的感情的深厚。他常常和我们说:“下乡不要抱着一种临时下来艰苦一下的想法,要有长期落户的思想,踏踏实实地住下来,安心的住下来。”我理解他的意思是只有踏实的安心的住下来,才能平静的感受到生活中的东西,而不是浮躁的捞一把,匆勿的走马观花。

 


 

1963年,郑爽(右二)与同学在古元(左二)的带领下到河北沙石峪写生。

 



      先生住的房间总是变成老乡们最爱去的地方,吃完晚饭,那些老大爷大叔们就叼着烟袋锅,到古元先生住的家去了。在古元炕上有的盘腿坐着,有的索性躺着,热闹的聊起来。他们常说的是里的事情,生产的事情,有时也说对干部的意见,由于先生非常熟悉农村的事,所以很谈得来,无论是谈种地、养牲口或农村的政策他都内行。他常说:“我们下来是要做一个很好的下放干部,我们和老乡的关系不能留在一般的嘻嘻哈哈上,更不要一味的谈东家长西家短,当然熟了谈这些也不可避免,但最主要的是我们能宣传党的政策,讲些科学卫生知识,把文化带给他们。那一次下乡刚好赶上端午节,村里要开会庆祝,我们决定出一期画刊,贴在会场,作为节日礼物送给村里。古元先生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很早就布置给同学们,他说这是一次我们直接为农民服务的最好机会。”由于是节日的礼物,他要求我们每人画一幅“美的画”,而这“美”不仅仅是我们自己认为“美”,也要让老乡们认为“美”才行。我记得我是画了一幅砂石峪山上能看到的所有的野花。后来老乡们指着每一种花告诉我它们的名字。先生也很肯定我的画。

 

 



1980年古元下乡写生

 



      1977年初打倒“四人帮”后,我去看先生,他给我讲了许多他在干校的事情,他说:“老是看三口大锅闹革命,看完还要讨论,已经没的可说了”。后来他听我说在我们干校“批林批孔”大会上,四个人上台用同一篇稿子发言,台上的领导们竟没有发现时,哈哈大笑,并且大声的叫他的夫人:“蒋玉衡!你来听,郑爽讲的这个事情多可笑!”那一天先生的心情特别好。中午他们夫妇留我在家里吃饭,但当时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在古元先生家里吃饭太不好意思了,就推说有事走了,可一出门又后悔了。先生是我极尊敬的老师之一,他的为人他的审美他的画却给了我极大的影响。但在他面前我总是很拘谨,越是崇敬的先生我越是远远的看着他们。后来我想,以后一定要在先生家里吃一次饭。直到1994年先生生病后,我去看他又赶上忙饭时间,我终于在先生家里吃了一顿饭,那天他的女儿安村也在,我把上次没有吃饭很后悔的事也讲了出来。

 



 

古元先生旧居

 


      近几年去北京的机会多了,每次都去看他,感到先生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特别是1995年冬天,听蒋先生说:先生胃口不好,有时想吃家乡广东的东西,于是我买了好多广东的小吃,其中包括广东出的黑芝蔴糊,我拿给先生的时候,他很高兴,并说起电视中有个广告,小孩子吃芝麻糊的情景,他说他小时家乡就是那样的叫卖,并且马上用广东话唱起来,不但唱了卖芝蔴糊还有卖其他小吃的一连串的叫卖声,像唱歌一样。先生平时是比较严肃的,我头一次听到他唱歌。当时我表面虽然在笑,心里却非常难过,我知道先生的病很严重了,也经常很疼痛,我是想讲些他家乡小时候的事,能让他在那一刻心中轻松一会儿。



      1996年暑假,我听北京来的同学说,古元先生情况不大好,我准备回北京去,心里老是悬着,在我买票的那天就有一种预感,觉得不好,想快点回去。谁知我还没有出发就听说先生去世了,一种极懊悔的心情,我怎么没有早一点出发呢?竟没有见到先生最后一面……

 


附记:


      我们班的闫柱石同学曾经对我讲过一件事,现在闫柱石同学已经去世了,我替他把这件事写出来。1959年我们班和古元先生到河北省花园公社南水泉大队体验生活,闫柱石和先生住同一个老乡家。一天早上闫柱石看见先生在扫地,他觉得应该是自己扫,就跟先生要扫把,可先生不肯给他,他就转着圈跟先生争,可先生还是不给他,后来终于给他了,因为先生已经把地扫完了。他把扫把给了闫柱石之后,自己去拿簸箕,把扫好的东西装起来倒掉,后来,闫柱石说:“我真傻,怎么就想不到去拿簸箕呢



本文选自《古元纪念文集》编辑委员会编:《古元纪念文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264-266页。

 郑爽,女,生于长春,祖籍福建,196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中国当代女版画家,曾为广州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版画艺委会委员、广东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常务理事、版画艺委会主任。


郑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