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就是气味相投
2023-06-02 03:01:02


     “朋友是什么?是你跟他在一起待着不说话待一天都不觉得难受因为气味相投,在一起待着就觉得舒服,可能什么事也不做,什么结果也没有。我和方力钧肯定是这样的朋友。这就是哥们儿,有时候喝不动酒的时候,我说别喝了”,他就不喝了,他是真喝多了,不是我劝的。朋友其实就是像我们这样,在一起待着不烦,我觉得这是最高境界了。朋友不是在一起共事,即使共事,就事论事都很愉快。真正的朋友,你没事的时候让两个人在一起待着,你能待得住,这是朋友。”

                 ——杨茂源

 

       那是1985年9月,大学入学的时候,我和方力钧住在中央美院的同一个宿舍。第一天入学,我刚好碰到他,他比我晚来了一点,我睡了下铺,他睡在我上铺。我记得是他父亲送他来学校的,然后打一个招呼就走了。我一看是一个班的同学,这时候隐约感觉考试的时候我们似乎还见过面,就对他有点印象了。第一眼见到他,没感觉,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一个孩子,很安分的样子。紧接着,我们班就下乡去盘山写生,在我们班,我跟方力钧、刘炜、扈海峰、洪浩的关系比较近。平时一起玩儿的很多朋友都是相互交叉的,有时候我老乡来,但是我不在学校,方力钧就替我接待;有时候他老乡来,邯郸的或者是河北的朋友,正好他也不在,就由我就来接待

 

1985年,刚进中央美院的方力钧





      大学时期,第一次见方力钧是有头发的,没头发是后来的事。好像是三年级之后,突然剃光了头,我估计可能跟失恋有关系。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方力钧比较勤奋,比如说他有早起的习惯,通常在老师起来之前他就已经起来了,老师去画室总会看到他在扫地。一般老师来画室是早上8点来钟,他会去的比8点还早,而且他还很正常地吃完早餐了。我们班那时候只有方力钧一看是标准的好学生的感觉。大早上扫扫地撒撒水,因为我们的教室是老楼,地板撒撒水特别明显,反正每次老师都能看到,我觉得这个挺聪明。所以老师每次来教室就见方力钧在扫地老师总说“小方,今天又是你扫地了,你辛苦了”。而我那时候几乎刚睡下,总是喜欢晚上在版画系的画室里瞎折腾,通常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回宿舍睡觉。每天基本上是上午10点多钟进教室,进教室没画两笔就拿饭盒上食堂吃饭了。老师一看我来了就给打对勾。那时候孩子少版画系的老先生管着我们,有时候拍个马屁,嘴甜一点,老师说“这孩子挺好,画得不错,继续努力啊”。



      老师很喜欢方力钧,因为他比较周全,这种周全体现在他是工作之后入学的。我们班一共有九个人,有两个人是这样,班长扈海峰也是年龄比我们大一点。方力钧比我大三岁,我是属于高中毕业直接就去大学,上学的时候,这样的学生背景在学校差别很大。



      我们俩怎么能成为朋友?可能因为住得近,我们俩还去照相馆拍过合影照片呢,而且经常一起出去看电影。那时候,我们中央美院多文艺啊,去小西天电影资料馆看电影、去音乐厅听四重奏和交响乐,那是必修的。我们经常约着一块去,就骑自行车,老是约在一块玩儿。后来,李津从天津跑来中央美院找方力钧,他们之间熟嘛,半夜进去胡子拉碴的带着霜。我说:“你干吗呢?”他说:“明天早上去小西天看电影。”我们都爱去小西天电影资料馆看电影,因为那时候国内没有那种电影,就是比较文艺的片子。那会儿看文艺片是很洋气的事,就是瑞典电影或者是伯格曼的电影,很多类似这样的电影。那时候一块玩儿的次数比较多,而且很多朋友,像萧昱,我们虽然不是一个班的同学,但是我跟萧昱比跟我们班很多人都熟。



      那时候读书,我们在学校住了一段时间后就搬到外面去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住在外面,一会儿租大栅栏的房子,一会儿在东单那里租一个房子。我的宿舍基本就成公用了,专为外地来京考试的那种人提供住处。



      我跟方力钧上下铺住了一年多,后来我们俩都搬到工作室去住了,隔壁挨着隋建国。在那住了差不多两年时间,这两年我们有时候在外面租院子,那时候也瞎胡闹,为了玩儿方便,都租住过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那边的院子,就是现在传媒大学那边。我们以画画的名义租院子,但是我估计他一张画没画,我也一张画没画。我们在工作室不画画,就是玩儿。同学多,一帮人,折腾两天,各自就算了。



      那时候在学校比较有趣,方力钧是一个比较用功而且是比较投入用心画画的学生。那会儿的他跟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人一辈子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小时候什么样长大了还是什么样。只不过他在某些领域里面会放大,比如说交往的人多了,责任感多了,承担的东西自然就多了,读书的时候没有这些。读书时期,他就是一个孩子,品质好、有诚心比较用功、对别人充满善意,就是这样。



      我们俩读书的时候喜欢游泳,尤其到夏天,从夏天一直游到秋天。记得是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骑着自行车从王府井到后海,他一猛子下去,就游到很远。我们不是锻炼,就是觉得游泳挺爽。尤其看我们同一届的同学正在上体育课,跑来跑去,我对方力钧说:咱俩别让体育老师看见,赶快走吧”,然后逃课游泳去了。那时候中央美院,尤其是我们班学生都很叛逆,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体育老师才认识我。我几乎没上过体育课,有一次上课老师说:“你站错队了,这不是你的”,我一看既然老师说我站错队我就不去了。后来老师说:“原来你一年都没来上课啊”。


 


1986年夏,方力钧在圆明园内的色彩写生课

 


       我印象深的还有一件事,有一次我们去圆明园,好像也是刚入学不久。圆明园一片废墟,比现在好一万倍,看着圆明园的青草有一人多高,走过去有水声,一看底下有巨大的雕花石柱,就觉得很神奇,那是真废墟。现在弄得像公园了,那时候多好啊。老师带我们去写生就在清华,那时候写生一件作品都没留下。写生待了一周时间,我们就在圆明园瞎溜达。当时,我对圆明园第一印象太好了,方力钧那时候也觉得这地方真是好。我记得好像是1985年还是1986年,应该是入学没多长时间,等后来我们到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几乎不太能上课了。我们一帮人,年纪差不多的,有工艺美院的,有自己学校的,骑自行车去圆明园转一天,然后就到现在的福源门村,后来的圆明园画家村那里玩儿。我说这里怎么盖了一排新房子,面积还挺大。方力钧就爬到墙头往里看,说这当画室特别好,大玻璃窗的什么都特别好。然后就去问一个月出租多少钱,好像是100块钱,我一看太贵了,这对当时的我们确实是天价,后来我们就回来了。可以说那是方力均去圆明园的一个引子,在心里隐隐约约的有这么一个东西,他有这样一个可以画画的地方。所以后来方力钧会去圆明园画家村。

 



 

1987年北京师范大学业余美术班写生课上的方力钧

 


      在中央美院读书,感受最深的体现在教学改革上。一方面,老师希望你接受特别传统、特别严格的训练;另一方面,老师又找不到未来的方向。我们上学的时候非常叛逆,严重到可以把老师关在门外面,比如老师有三个星期的课,过了两星期,连教室都进不来。学生把门锁上,老师在外面敲门,学生就听崔健的摇滚,音乐放得很大声,假装听不见。老师气得就不来了。好长时间就变成完全的放任自流,主要是靠自己跑去看展览、看美术馆、翻图书馆、看画册,同学之间喝酒、聊天等,这样交流更有利于学习。当时有一些好展览,看完之后觉得,这个世界比我们现在知道的世界大很多、宽阔很多,上学是这样的一种感觉。等到了1989年的时候,就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大得没边了。当时感觉到再大的世界,总得有个地儿是你呆的地方、你立脚的地方。可是该怎么办呢?没有依据告诉你靠什么来选择。可能是本能,回到最原始。准备一大把6B到6H铅笔,全部削尖了,削得特别尖,磨得特别光,用6B的铅笔开始起稿,然后慢慢地到5B4B……一直到6H,等于说,在上另外一个台阶的时候,起点还是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从最原始的状态再往前进行。



 

1986年,同学聚会(左三为方力钧)

 


      1989年毕业,我就直接跑回家去了。我是9月份回学校领的毕业证,当时北京找不到工作,我就直接回大连了。在家待了一年半,那时候我就不想工作,后来老在家里面待着混来混去,我说那算了,我就在大连一个学校当老师。



      方力钧跟我妈挺熟的。我们关系近嘛,我们俩住一块,他父亲来北京,给他带一饭盒鱼,他不在,我说:“我吃了”,他爸说:你吃吧”,我说“我给他留两条”。有一回全吃了,他回来就剩一个空饭盒。他爸爸做鱼做得特别好吃。我说:“对不起,我正在吃的时候来了几个别的人,没留住”我们之间是这样的关系,毕业之后,他给我妈写信,让我回北京去。那时候只能通过我妈单位收信,通信都不发达,都没有敲门往家里送信的习惯,基本上要么单位,要么街道,要么居委会。 偶尔会有个电话,碰到别人家有电话的,可能就给我妈单位拨个电话。我妈经常回来说“方力钧来信了,让你去北京,你到底怎么想的,去不去



       有一年,回忆里应该是1990年,方力钧来大连了。那时候他在北京实在过不下去了,买了一张船票就一分钱没有了,那些画卷一卷全放在萧昱那里了。他的行李据他说就一个简易的塑料袋,还是洗过的塑料袋。以前的塑料袋比现在好一点,一摸就响的那种,都旧了,他洗干净了,装上两件换洗的衣服。夏天嘛,穿了一双拖鞋,直奔天津坐船来了大连。当时我妈就跟他说,你赶快来大连吧,这边包了一个活,能挣很多钱。我们家一个朋友在部队里,有一个坦克基地需要画一些坦克教学图,量挺大的,我肯定画不过来。我妈说“你弄不过来,干脆让方力均过来画吧”我说“行”,然后再叫上另外一个叫田彬的艺术家,他们俩去画的这个活,我那时候已经在师范学院艺术系当老师了。



      方力钧在大连可能画了有一个月,反正待了一段时间,挣没挣到钱我不太清楚了。他说他拿了钱就走的,我都没印象了。有他在我整天有小酒喝,我住在村子里面,我学校的地方是日军占领时期的别墅区,我在那里租了一栋日本的房子,离海边步行几十米远就是沙滩。那个沙滩跟泰国的沙滩一样,就跟青岛的细沙的沙滩很像,很好的沙滩,没人。



      方力钧在那住了一个月。他整天起来就画那个东西,我都想跑,我受不了那个东西,这就看出一个人的毅力。他为了赚钱就天天画,就是画一些绿线、红线。我实在画伤了,后来就画不动了,他要不去,这个活我就画不完了。结果他在这待了一个月就回北京了,据他说回北京经济情况就有转机了。他兜里就有闲钱了,有几百块钱就是闲钱。



1993年,在张惠平工作室

左下角起:刘炜、孙光华、岳敏君、刘伟、朱蓉、于天宏、张惠平、杨茂源等

 



      那时候几十块钱可以过一个月,其实我们上学的时候,一发钱下来第一件事都是买饭票,买半个月的饭票,因为买一个月的饭票买不起那会儿是家里资助,系里每个月还给19块钱补助。买完饭票,买一箱挂面,买一袋固体酱油,放在箱子底下。我估计你没听说过,那酱油像大酱似的,你掰一块往锅里一扔就变酱油了。预备半个月,之后真的断粮的时候就拿出挂面,掰一块固体酱油往锅里一扔,再去食堂偷两根葱,往里一扔就是一顿饭。



       方力钧在圆明园的时候也过的是这样的日子。那时候他从大连回北京之后就辗转搬到圆明园去了,就是我们上大学去看的地方,也就是后来圆明园画家村。那时候他经常打个电话骚扰我。我在学校当老师的时候系里已经有电话,他就给我往系里打。他说:“赶快来北京吧,有展览什么的,你不来不行。”因为大连太舒服了,我每天拿厚厚一摞书,那时候看俄罗斯文学,在海滩上当枕头睡觉,一睡睡半天,火车一过,能听到火车声音,然后回家把衣服一脱,换一身衣服上课了。常年就是这样,太舒服了。周末回来的时候,我的门前都会放点酒、肉、新鲜疏菜,因为很多学生都是来自乡下,他们送我新鲜疏菜,也有很多当官的,家里是局长,要么就是书记的那种,就把肉和酒搁在门口。



      那一年正好赶上快放假了,我是教研室主任。大连没有几个北京的学生,我跟我们书记说:“我要请假去北京。”他问:“多长时间”,我说:“最少得两个月。”他说:“课堂的课怎么办?”因为我上课是主力老师,推不掉。我说:“你让别人代一下课。”他说:“坚决不行”我说:“我必须得去”,他说:“这假肯定没有,只能给你矿工了。我说:“这样吧,我就辞职了。”他以为我开玩笑呢,然后就过去了。回家我就收拾行李,跟我爹说我就去北京了,我爹也知道我已经成年了,他也不会怎么说,然后我就来北京了。那是1992年下半年。来北京我也没跟方力均说,我就知道肯定是在我们读书看好的那条街,直接就到圆明园,在村里转了一圈,我就奔西村的方向走。我记得骑车应该是往那个方向走,但是已经跟读书时候不一样了,人逐渐有点多了。走在那条街上,迎面过来几个骑自行车的,我一看头发长长的,心想没准就是画画的。正好旁边有一个推板车的人走过来,正在搬家,车上有一些画。我走近一看是田彬,就是跟方力钧一块去大连画画的艺术家,是我们特别好的哥们儿。



      他知道我要来北京,但是哪一天到北京他不知道,也不知道我已经来了,那时候他也没电话。好像我来的时候,方力钧还不在北京,他可能是在成都,过了几天回来,我们才见面了。我住在他那里,他的工作室没人,我就在那里住了几天。他回来之后就开始张罗,跟我说:“你弄一间画室吧。”我那时候还没真想辞职,在圆明园待了一个星期,看身边都是熟人,王音也在那里。我是去圆明园之后认识的王音,邻居嘛,都挨着。在圆明园待了一年多将近两年,方力钧就已经出道了。他和刘炜出道都比较早。那时候,我印象中在圆明园周围的人,每个人有困难的时候方力钧都主动帮助,包括帮助我。因为当时不可能卖画,没有人买,没有展览,也没有画廊。



      我来圆明园之后,就把铁饭碗辞了,学校把学籍给我保留了好几年。我对学校说:“你们别占用名额了,给我扔了吧,爱扔哪扔哪吧。”所以一直到现在扔在哪我都不知道,反正就这样了。



      在圆明园,我和方力钧交集很多。很多时候都在他那儿吃饭,有很多朋友,像祁志龙、岳敏君、杨少斌等等,反正到点吃饭了,就习惯性性地去方力均的工作室。他也主动请大家吃饭,来个人,买条鱼,再多买点黄瓜,这个钱他有了。那时候很多艺术家的钱是盘算着用,他对人也不拒绝了,时间一长就变成一个习惯了。反正习惯性地去他那喝酒.吃饭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人问为什么。我们那时候经常去,一会儿在我那儿,一会儿在王音那儿,一会儿在他那儿,就是一条街,大家都很熟,在圆明园画家村时基本上是那样的状态。所以,圆明园现在讲起来对一个人的一生是特好的一段时间。那时候因为没人管你,靠自律,你对自己的修行、修为、诚信,你的习惯是好还是不好,大家在一起一目了然。你勤奋、正直、善良,有时候会有一点懒惰,有点小心眼。在这样的生活中,每个人都会互相调整。

 



1993—1994年冬,寻找新工作室时的杨茂源、方力钧

 



      那时候,方力钧的展览已经比较国际化了,我记得是他参加威尼斯双年展之后,他在欧洲有一些展览。那年代的中国社会,你出门坐车都不敢跟人家说我是艺术家,因为没有艺术家这个职业。什么是艺术家你在别人眼里是盲流。



       我们经常睡着觉,半夜2点来人了,门被人一脚给端开了。不是公安局,就是协管,拿着大手电直接就往床上照,他觉得你们这些人不是正经人。对他们来说好好的大学老师不干,辞职到这里来,要么脑子进水了,要么神经病,要么你就对社会不满,他们就有这种错觉。我那房东就是安全局的,每个月收我的房钱,说“不着急”,我说:“有钱。”那时候300块钱一个月,给了钱之后,他就老想跟我聊天,那个人很好。他说:“我不管这事,我是安全局的编制,但是我不管这事,我知道你们是谁谁,你没事。”他特别清楚。我刚刚说的一脚把门瑞开的情节不是我,是我们画家村其他的画家,因为这个故事很有名,经常一脚把门瑞开看看你有没有不轨行为。看看你的学生证、身份证,要是没有的话就地遣送回去。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圆明园方力钧工作室看他作品的时候,感觉比较震惊,发现他的面貌不一样了,经历“89”后的心情无法排解,他用最强烈的方法表达他的那种心情。当时我就知道,方力钧这个人,包括他所有的工作,我觉得他可能是最不受别人影响的艺术家。这一点对他来说,我现在看是感觉最强烈的一点。你看他在大学举办的文献展,他小的时候画的画,跟他上美院时候画的画没有本质的区别,美院的时候画的画,跟现在画的画也没什么区别。现在改画水墨,他画的所有人,你就知道这个人是跟自己贴得特别紧的人。他特别在意呈现自己特殊的一种形态,他是一个什么人,他生存的艺术就一定是,而且只能是他生成的,很难参杂别的。比如说你要看别的艺术家,比如可以看到这个德国人的影子,那个美国人的影子,或者是韩国人的影子,反正任何人的影子你都知道。他在躲避、强化。他会在自己的声音里面强求找到这种元素。方力钧一丁点都没有,我觉得画画是他的强项。



      1993年,圆明园以方力钧为首的好多人想走,因为不安定,天天有人骚扰,很不舒服。那时候方力钧是有能力走的,他不像别人需要扎堆才能吸引人来注意,那时候他已经很有名了。当时选择宋庄是因为我们有一个邻居也是画家,他的一个学生是小堡村的人。有一天方力钧说咱们去那儿看一看,我们一行人就开着车去通州了。那时候通州没有高速路,只是国道,两边都是老柳树。柳树上跳下一个戴着草帽子的老头,拦住我们都觉得不奇怪,当年是那样一条路。到了小堡以后感觉就是典型的河北农村,我很不喜欢,我说宋庄太土了,我对这个地方没兴趣。我觉得圆明园很好,废墟、森林、香山、有水。



      方力钧很快就在宋庄订了一个院子。他订了院子之后,有几个人也都订了,我想都订了我也订吧。就这样找了一个院子,好像也挺大的,有一亩多地,房东是兄弟俩,院子里有很多树,但是房子快倒了。我说就要这样的,拆还不可惜,重新盖更省事,于是从城里拿钱,第二天准备来交钱。返回北京城里,然后喝酒,接到王音给我打的电话。他在十三陵玩儿,他说:“我发现了一个院子,这个院子太牛了,太好了,但是太大,我觉得就你能住”。我说去看看吧,然后我就直奔那边去了。我一看太喜欢了,明代的院子,院子里面有十几棵上百年的柿子树,柏树有好几棵,院墙都是明代一米厚的墙,西面是一条河,远处可以看到泰陵,特别好的地方,我说不走了,就在这儿吧。而且粮铺有十个粮仓空的,每个粮仓都有200平米以上。最大的粮仓,我开车可以开进去。于是我放弃去宋庄。方力钧看了之后就说你弄了那块破地方。那时候也不像现在这么忙,1994年和1995年前后,他经常开着车从宋庄到我这里来说:“你陪我进山溜达溜达”



      那两年时间,就我们两个,老开车去山林找路。那段时间从怀柔到昌平,往张家口那边,延庆,几百条路,凡是车能开进去的我们全走过。我们找风水好的地方,像十三陵那个地方在全北京可能是独一无二的,我说:“你别再找了,你要再翻八达岭往那边去,冬天北京下点雪你就回不来了,因为得翻山。”



      王音很早搬来宋庄,是1996年还是1997年。我很晚,我是奥运会前后来的宋庄,因为我在昌平那个地方的工作室到期了。再续租只能年年的续,那么大的院子,每年维修费都那么贵,一年一续没法弄。我那个周围前后吸引了很多人,后来有做高尔夫球的、做葡萄酒的、做引擎开发的等等。那个地方的风景太好了。



      工作室搬到宋庄是因为老栗(粟宪庭)他们做的那块地。老栗跟我说:“你来村里盖房子,起码保证你20年没问题”,我想也是,后来绕了一大圈又去宋庄了。现在宋庄的工作室不到2亩。我原来租的房子是12亩,就当库房了。

 

 


杨茂源、王音、萧昱、方力均

2016年春,71x71cm,纸本水墨,2016年

 


       方力钧在宋庄盖了工作室,他特希望招很多艺术家去他那边,大家都是朋友嘛,每人分了一个屋。我后来理解他为什么在哪儿都能画画。他在加油站都能画画,去加油站吃个煮鸡蛋,挺高兴的,在车上他也能画一张画。他一定是这样,他是不分场合画画的那种,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喝着尽兴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等找过去一看他正画头发呢。然后笔一放下接着喝,一会儿再画另外一张。我问他:“你是什么脑子?”每个人的形态都不一样,每个人的差别都很大。



      方力钧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你知道他为什么老是约着老哥们儿一块喝酒,一起聊天,他就是醉了也觉得很舒坦。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今,30多年过去了,他身高没变,酒量变了,真奇怪。有一天,我对他说:“你小时候不喝酒,现在酒量这么大。”还有一件事情告诉你,方力钧从不抽烟。虽然他是不抽烟的人,但是他身边的酒友全抽姻。每次抽烟都是无节制的,很没有节操地抽有一段时间我戒过烟,戒了两年,是在2002年。为什么要戒烟?有天我在工作,因为昌平的工作室特别大,从外面溜完狗回来,我一进工作室就闻到一股烟灰缸的味儿。这么大的屋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味道?我看满地的烟头,扪心自问怎么抽那么多烟。突然对这个东西产生了一种厌恶感,我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就开始打电话跟所有人说我要戒烟了。别人以为我开玩笑,我把剩下的烟送给我们家阿姨的老公。真的下决心戒烟后,我就开始喝洒,我们家有很多的各种酒,喝了好几箱。我画画的时候手里喜欢拿东西,以前拿的是烟,后来就变成酒盅了。一天喝好几瓶,喝完了以后感觉不太对,但是把抽烟的事给忘了。



      戒烟之后,我第一反感烟雾,第二特别反感抽烟的人,对他们身上的味道特别难以忍受,尤其在车里抽烟,不抽烟的人进去感觉车里的味道太难受了。我突然想起方力钧,我说这么多年他怎么忍的。他是个从不抽烟的人,但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抽烟不好,偶尔他实在咳嗽不行了,就出去躲躲,他也不会把身边抽烟的人给轰走。我想要是有人在我们家抽烟,我会这样说:“你们去那屋抽,别在这屋抽。”但是他没准自己跑厨房去或者到外面躲躲,他不会说这种话。这个细节给我的印象比较深。



       后来,我又开始吸烟了。因为过敏,我戒烟一个月,皮肤变好了,别人看我脸色也变好了,所有都好,但这期间开始过敏,莫名其妙地打喷嚏、流眼泪,眼圈总是红的,特别讨厌,这种情形持续了长达两年的时间。有一年,我从机场打车回昌平,一路不停地打喷嚏,那个司机直接给我送到医院去了,连说都没说,直接就送医院。我说这毛病医院治不了,协和医院都治不了,过敏是跟我身体的免疫系统有关系,就是休息、调养,把身体弄好了,这个状态才能消失。后来我分析干脆还是回到原来的状态好,又开始抽烟,过敏就好了。我见了一个中医,他就给我分析,说这跟你抽烟有关系,原来你抽烟的时候身体是健康的,虽然身体好像有毒,但是是平衡的,突然把这个东西拿掉了,身体不平衡了,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多毒了,但是你身体是失衡的,在这个状态当中过敏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我就又开始抽烟了。另外,不抽烟时吸二手烟也很多,还是主动点最好。



      方力钧跟我说过他痛风。他第一次痛风,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是痛风。开始只是关节有点酸胀,过一段时间他突然脚疼,疼得难以忍受,就一个人哼唧。有天夜里,他实在忍不了,熬到凌晨3点多,晚上一个人在工作室,然后给老栗打电话,说:“老栗我实在受不了了,你给我点药。”老栗有痛风,马上给他点药,说:“你疼多长时间了,出了一身汗。”方力钧说:“今天下午就觉得疼”,老栗说:"你挺那么长时间不跟我说一声”,他说:“我不确定是痛风。”老栗说:“绝对是痛风,吃完药就好了。”痛风最忌讳吃腥的东西,比如海鲜、肉这类东西,忌讳喝大酒。他痛风就是熬夜熬的,免疫系统下降,身体各方面出了问题。



      后来,方力钧在广州美术馆做展览,当时王璜生还在,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他被人从屋里架出来。展览开幕式,他得出来见人,人都站齐了,我说:“你怎么了?”他说:“没事,痛风。”我看他疼得真不能走路,一出了门就不让人搀扶,非要自己一拖一拐站在那儿,说完两句话又一拖一拐自己回来了,晚上还是熬到半夜喝大酒。我说:你有病,还要不要命了。”我偶尔去他那里,看见桌上放着切的柠檬片,酸性体制的人容易得痛风,柠檬是碱性食品,当药用的。我说:“你又犯病了。”



      伟大的人不会说自己痛风的,这要是在古代,医生早给按在旁边放血了。他总是把自己藏起来,就把悲伤的东西忘掉了,这是一种生存观。在社会上生存,这是第一堂课,第一不是说你好,是你怎么能生存,通常这样的人都会想得很开,想得很明白,至少他有强烈的精神。比如说有的人很感性,一下就不行了,但是有的人在那一刻会想,这个大小左右是可以权衡的。方力钧属于后者,但是你说他不动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悲伤。他几乎不说,他这个人能力足够强大,我估计没有一个艺术家像他那样交往那么广,而且他又不累。



       朋友是什么?是你跟他在一起待着不说话,待一天都不觉得难受。因为气味相投,在一起待着就觉得舒服,可能什么事也不做,什么结果也没有。我和方力钧肯定是这样的朋友。这就是哥们儿,有时候喝不动酒的时候,我说:“别喝了”,他就不喝了。他是真喝多了,不是我劝的。朋友其实就是像我们这样,在一起待着不烦,我觉得这是最高境界了。朋友不是在一起共事,即使共事,就事论事都很愉快。真正的朋友,你没事的时候让两个人在一起待着,你能待得住,这是朋友。

 



     寇:你大学期间会不会跑到圆明园、北大清华那边去?

     方:去。



     寇:经常去,那是去干嘛?去北大听讲座

     方:有各种各样的。最早呢,是爱国主义教育嘛,那时候爱国主义教育都是在圆明园,就必须法的,学校大轿车拉着过去。那是一个既有历史感又有田园风光的地方,非常漂亮,而且它介于清华北大等高校之间,当时还是在被废弃的状态,对读书人和画家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大学的时候是我们经常郊游的地方。那时候圆明园非常漂亮,就全部是那种稻田啊、芦苇啊,也没有垃圾,也没有人,现在的那些什么西洋楼的石雕都是散落着的,没有垒起来,然后圆明园里面的那些水沟啊,都很清,流着水,里面还有鱼什么的。基本上只有北大或清华的学生,或者是那些画家在里面,可能天气好的时候在里面写生,画一些树林子啊,画那些东西,然后其他的人到那儿去读书啊。



      寇:你们从王府井跑过去其实挺远的。

      方:去了一次之后差不多就爱上这地方了,然后就常去我们班有一段时间写生,上色彩课的时候,老师就让我们去联系,联系到清华附中,去住到清华附中里面,平常吃饭就在清华大学里面的教工食堂,就是清华的西北有个小门,正好附中从那里面可以进去,离“荷塘月色”很近,然后每天就骑自行车到圆明园里面画画。然后再后来呢,就是到了快毕业的时候,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就有一帮画家在圆明园的东南角的这个门,就是去农大的这个边上的这条路,离附中很近的这个地方,租了一个院子。当时有我们的师兄啊,就是莫保平、张念、康木这些人,租了一个大的农民的院子。然后大家就经常地到那边去玩。在这个过程里面呢,因为那时候认识了北大杜英姿、于天宏、张薇,还认识清华的、北大的一些,比如说有英语系的啊,有法律系的啊,就经常跑去玩。一大帮人骑自行车,因为年轻嘛,就从王府井骑车到那边,有时候就住在那边那时候比较随便,就在教师宿舍或者学生宿舍里随便一挤,那时候通常都是这样。所以那时候去那边的频率特别高。等到大学三年级的下半段,快到四年级的时候自己开始去到圆明园那儿找房子,到处转,想租工作室,就直奔自己的梦想去了。找到房子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租不起。(笑)后来,89以后,才把这个梦又圆回来,然后就搬到一亩园那边去。所以说那个阶段呢,在北大、圆明园活动很多



       寇:所以主要是因为圆明园风景好,不是因为北大的文化氛围,是吧?

       方:它是一个综合的吧。第一个就是说,圆明园的历史,这可能是中国人最常规最经常的一个情感,对历史的这种情感;然后就是北大、清华,包括颐和园,这一带整个的这种气氛。也具体到我们去那边吃饭很方便,每天就在北大的食堂吃饭,这样的话就省得自己每天要做饭什么之类的。而且学校里面差不多同龄的人又多,每天可以玩儿。有愿意运动的就去北大啊,或者国际关系学院啊,去清华啊,去运动——愿意打羽毛球的,愿意打篮球的。甚至包括像洗澡也方便,就包括你搬家的话租个三轮车——从北大租三轮车也很方便,要在别的地方就都不会那么方便


《方力钧:编年纪事》(吕澎、刘淳主编,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出版,p212—213)



      方力的自述:杨茂源在大连催促我们。他在那边儿找到了两笔生意;对我们来说,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我同田彬轻装上路。也没有旅行包,临走时找到一个满是洞的手提塑料袋,幸亏还有胶带,就一小块一小块地将几十个洞粘起来,试一试,还结实,放了些零碎,直奔海运售票站。在大连码头,杨茂源等人在台阶上排开;左边那个叫老六,右边那个叫潘强;老六头上太阳穴处,不知何故贴了十字形白膏药,茂源长头发,皱的麻西装,脚下一双大牛皮鞋,老六和潘留着小平头;正是盛夏,三人一律就着黑太阳镜,一副黑帮打手的作派。摆足了派头,大摇大摆地挤上了公共汽车



      活儿有两种;一是种给坦克部队面教学用的坦克结构图;一是种给号称画商的人画光屁股的安格尔。部队派了—辆军用大卡车,接到了驻地。此时的心情与大学三年级军训时完全不同;明知是人家有求于我们,心里总觉得怕。领导明白我们的心情,就此打住;反倒加倍关怀我们。我们每日同团营领导一起用餐,质量及规格不是普通士兵所能相比;每当去厕所碰到一般士兵,总觉得内疚。生活在兵营里,除了跟领导们喝口酒,再就是到操场上玩玩双杠;其它时间只有画图,进度自然不慢。我们没有幻灯机、投影仪,甚至没有比例尺,所有描绘全凭感觉目测;画到一半,心里早腻烦了;又被这儿一颗螺丝这儿一颗帽钉搞头晕脑涨;睁只眼闭只交了差。部队不比地方;领导看了,相当满意。当即付了钱。又问我们还有什么要求;茂源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试探说,想到下面实战训练的部队去打炮政委竟当即写了信,介绍我们去黄龙尾。



       茂源满脸严肃地介绍说;黄龙尾是专门军训的半岛,普通老百姓根本无法进入;所以,那儿的海里海参特别多我们得带着麻袋去。等麻袋拿来了,茂源端详了良久,说一个不够,应再多一个。并郑重其事地教我们:抓到海参扔到岸上,千万得用最大力气使劲往地下摔,要不然,好不容易抓一麻袋淘参,却都化成水,漏了。部队派了勤务兵陪着我们;怕实战演习的部队不明情况,冷淡了我们。一路上勤务兵比我们更兴奋,比我们更渴望放几炮。一看到前线首长看信的表情,我们就知道事情不妙。首长显然强压了心头的怒火,叫自己的勤务兵安排我们住下和晚餐。第二天,陪同来的勤务兵向我们灰溜溜地道别,说是领导指挥他赶紧返回部队。我们又混了一天白天部队打炮的时候,我们到旁边海岸,试图摸到海参。等部队演习完了,士兵们集体下海洗澡的时候,我们也跟着跑去,还是没有海参第二天,我们扔了麻袋,甩着手,沿着簇簇荆棘类植物点缀的丘岭土路,嘻嘻哈哈,像三个流浪汉,重回了茂源在边的工作室。(后来部队的同志反映,教员在讲解坦克结构时,常发现图上缺少关键的零部件,大为头疼。)那七十多幅光屁股安格尔是个苦差事,田彬没有经过系统的写实训练,基本上是个废人;我和茂源咬着牙,一边儿填颜色一边算时间,好歹按日子把画弄完了。留给茂源,由他去最后完成这笔生意,我们回北京等他汇钱。


 本文选自严红编著:《方力钧  100个人口述实录方力钧的艺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