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卢沉先生的画室里
2021-12-16 03:27:23

卢先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怀着对生命的热爱、对艺术的信念,以坚强的毅力、平和的心境融化于病痛之中,有如高山上的清泉,在阳光下向着群山,迎着风雨,穿过荆棘,在山岚的呼唤中渐渐远去。这一方净土留下了先生宽厚的胸襟和宽宏的生命气息,这里没有尘埃、没有躁动,也没有恍惚,只有纯真的流畅,每当我们站在先生的身旁,内心就充满了光明。


1987 年我有幸担任卢沉画室的助教,在跟随先生的日子里,先生的生活方式和通达的教学思想已经深深地影响了我。那时先生住二居室,先生的母亲与两个孩子一间,另一间是周老师的卧室,同时也是作为画室,而空间只能转个身体。先生在美院高层楼九层有一小间画室,墙壁上挂满了先生临写的魏碑及智永千字文的不同书法和一些水墨构成的小画稿。在先生的画室中我常请教一些教学中及个人创作中不解的问题,先生对我提的问题谈着谈着就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因为常常去请教先生的一些治学思想和教学思考,从不懂到渐渐地一点一滴有所体会。

  先生主张在教学中把创造精神放在首位,认为创造是一种文化,文化的发展是靠着创造精神向前推进的。先生在画室课程中以传统文化为母体,借助中西文化的分析来拓宽教学思维,先生说人类文化的共同财富,就是我们走向现代的基础。这种以整体文化为现代基础的教学思想逐步渗透在水墨构成课、造型课、水墨人物写生课、素描课及小品和创作课中。由中西文化的异同到中西美学的比较至中西绘画图式的分析来托出现代文化所需,让学生在两种不同文化的空间里经过理论分析和课堂实践,能自觉地认识和理解中国文化的精神所在,因此也透过对西方文化的思考和分析来揭示以现代为基础的重要意义。先生说:“继承传统就是创造精神”,先生主张将中国的群体精神和开拓进取的创造意识放到每个人的言行之中,这种个体不是自我意识和狭隘的封闭所在,先生把个人的创造体验放到了群体的精神中来发展,这在整体上遵循了“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它构成了文化的整体沟通和个人体悟方式的创造涵义。

  兼容并包是先生施教中一个重要原则,在课程的设置上,先生提出“在现代的基础上发展”,每门课程要专一,课程与课程既衔接又要拓展教学内容,在基础造型、传统临摹、创作课中实行理论讲述及实验分析,把握住基础造型规范的严格训练,展开对传统文化的意境与审美理想的探讨,对西方形式构成进行水墨式的实验和应用等等……。

  在写生课中,先生要求把个人独立的感觉借助对象并通过造型来思考,要注重造型的文化品位、造型的感觉方式。在笔墨意境、笔墨趣味、笔墨结构中来寻找发现中国人文精神,并能与自己的感觉沟通来发现相融的形式元素。  

而对西方的形式构成、严谨的形体关系与东方的文化意味的协调和表现,使我们在写生过程中一直处于一种对造型和笔墨的体验之中,虽然画面是传统的笔墨和具象的形,但其中好似有许多未知的空间让人神往,这种空间的境地也正是我们自身尚未发现而就在自己的身边存在。先生时常在写生课上引用李可染先生的一句话,“把人当山石来画”,当时我们听来十分新颖,不理解人怎么当山石来画,先生拿出贯休、梁楷、陈老莲的画给我们认真分析,这种教学不是在教一种具体的画法,而是借助传统的“缘物状情”的创作方式,为我们开拓更宽广的形象思维的空间。

先生给我们作示范时,常常在画幅面前停顿很久,虽不用炭条起稿,但先生下笔落墨的那一种感觉是一种心性上的准确,先生的造型和笔墨给我们提示出:从对象里来发现属于你心性中的结构和笔墨。这种提示使我和学生们在写生中也常常进入到一种追寻境界空间的创作状态里,把写生当创作画,在写生中介入对传统文化的思考,虽然画的要像对象,但画面的这一个,已是主体去创造出的一种关于绘画的关系和关于生命体验的东西。记得1990年冬季的一天,先生给进修班讲课并作写生示范,画的是一位穿棉衣的老人,当画到纸的下半部时,先生跪在冰凉的水泥讲台上近十分钟,直到认真地把画面收拾完整。当时教室里 4 0 多个学生静寂无声。……许久许久。看先生作画我们感觉到的是一种品格的气息时时在浸染着我们。先生朴素的言行没有大道理,只有他课上课下与学生共同为学术问题进行的思辩。这一时期周老师病重在身,身体活动经常不能自己,先生常利用下午外出抓药,陪着周老师去医院看病。我到先生家去汇报教学情况时常常看到周老师半卧床上,先生忙前忙后,小小的卧室既是画室,也是病房,画室里放满了中药与西药,就这样先生仍然对教学问题反复深谈,那时我和班上学生也常到先生家里请教,先生总是放下家务帮助指导,有时周老师能站起来活动一会儿也帮助看画指点。

记得有一次,我拿来了几幅肖像写生请二位先生指点,二位老师明确指出我应该探索的方位,并鼓励我多做创作上的尝试,从造型到笔墨及用色不要老盯住一种模式,不要画得太熟练,要善于从其他画种形式中找一些感觉。二位老师列举出北宋范宽山水的博大气势;霍去病墓群雕洗炼的造型语言蕴藏的浑厚的文化内涵;民间艺术的稚趣和单纯;非洲雕刻的古朴。认为重要的是如何把优秀的人类文化吸收到自己所理解的造型语言中。

后来周老师病情日渐加重,只能坐在床上或坐在轮椅上,周老师每天上午九点左右在小屋里坐在轮椅上面朝窗外等待着阳光的到来,而阳光在室内只有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当我们去先生家见到周老师这样的情景,她安然谈笑着问起我们的创作和教学情况。我们这些学生常常得到二位先生在学习方法上和绘画思维空间的点拨和指路。先生只要发现我们的画中有问题会不留情面的一针见血地指出,尤其一些不良的作画习气在先生的批评中被纠正过来。先生最看不惯媚俗、矫揉造作的画法,提倡朴素单纯的画风,尤对造型的品格要我们多反省自我,至精微而凝练,这使我和学生在进入造型训练的思考中也能主动去追寻造型品格的问题。先生在一次谈话中讲到“绘画的最高境界是什么要搞清楚”,这其中涵盖了绘画与人格的诸多问题,而境界就成为了一种努力的方向。先生在教学之外话语不多,但当我们站在先生的身边,聆听先生的话语常常会有一种温馨的感觉,这种静心一直在无形地影响着我们。

在临摹课中先生经常涉及古人在某种方法与审美上的创造性,像十八描,古人为什么这样画,它的形式意味创造了什么,而我们,学习它们的目的是为了创造,为此先生布置了大量的临摹作业。之后便是临中求变的学习方式,集聚某家某法按自己的理解和感觉进行变体,这种变体式的临摹将传统的技法作为一种参照,将古人的创造意识即许多原创的方式变为临摹的目的,比如通过一种描法的原创的分析并融入一些其他的形式因素,再把个人经验的东西放些进去,这样的连续性过程既增厚了对传统学习的内涵也使学生在变临转换中赋予了理性与感性的活力。在小品课中,先生要求学生画自己的生活,你所看到的,所经历的,感觉深厚的,感兴趣的都可以放到小品中,这其中先生把传统的目识心记,走马观花的观察方法与对笔墨元素的形式积累联系起来。先生说小品方式是一种对语言的积淀,一种语言可以表达一种感觉,它进入不同的空间也会产生不同的感觉,那么多种方式的语言练习和实验就可能会预示着感觉的多种可能性,这样,当表现和传达一种感觉的时候,语言多层面的出现而其中某一表现方式就可能会对一种感觉进行确定。在人体素描课上,先生要求学生将传统的意象造型人物与西方文艺复兴的人物画并列起来,以此为造型基础来理解艺术形象的涵义,在素描写生中先生提出当代造型的涵义和艺术形象的具象造型与意象造型的可塑性,让学生在形象意义的思考中画习作。这一造型基础不仅仅在人物课堂上进行,同时以绘画的基本元素为造型基础并通过开设水墨构成课来训练。先生以水墨为现代基础点,将东方与西方的形式分析、平面构成与色彩构成融在一起,并写出详尽的教案。此课先生以东西方文化异同从分析开始,从具象的画面作抽象的形式思考,其中以创造意识把笔墨融入形式元素中重新组织和归类出形象的感觉,让一种物素和二三个笔墨元素进入画面形象中进行规律性自由分解组构。这一课程中同学们从书法中分解出线条进行有意味的抽象组合,从平面构成中把一个具体形态分解为若干个不同的抽象形态,以笔墨的感觉为主,借助不同的物象给予形式构成以艺术形象,从具象至抽象,从自然空间到平面空间,从平面空间到心理空间,又从心理空间进入直觉表述,课程构成了对画面造型的实验性,学生的主体也展现出较大的自由度,创造意识的潜能在不同的作业中产生了连续性,这种画面的结构意识又回到写生、临摹、创作中,是对其艺术感觉和作业空间的呼应与协调,从这批学生作业可以看出个体的直觉和对材料生命的再认识,学生通过材料与形式的组合来体味笔墨本身的乐趣和潜能。先生讲到“这门课主要能开拓我们的思路,打破单一定向的模拟自然的造型意识,加强创造意识,放弃模仿的原则,遵循主观感受的原则。”这一课题的理论与实验使我们在日后的习作和创作中形成了多空间的思考与探索多种表现的思维方式,正是这样一种状态又获得了对画面空间探讨的再深入。

  先生在课上课下多次谈到对品格方位的确定,如中国传统的象征符号与西方表现性符号,都由几个元素在具体形与意象形式中展开,先生强调要关注它们的整体性,即对整体方位的确定,方位明确了,造型与笔墨的东西就会在方位中得到某种启示。先生说过“最有传统写意精神的东西如何往下发扬”这是一个大课题,把写意精神作为一种整体的方位,也就有了造型与笔墨如何构成写意精神的原则和种种存在的探索性,所以先生的每单元课程里都贯穿着文化是一种创造的原则。当整体的方位被廓清之后,先生说“每一笔都应该是一种创造,下笔即创造。”它的根据是在“模糊与明晰”的中西文化中建造当代文化的审美结构,并从自己的生存状态和心灵内部向着这一境地来思考造型与笔墨的每一笔。而每一笔的感觉都出自对整体境界的体验,因为在每一笔的背后靠着广阔的人类文化的空间,每一笔的笔下是内省自己生长的过程,这一笔既是现实的结构,也是一种心性的空间。先生曾说过“笔墨代表了人的精神状态、性情、爱好,品质是以笔墨来体现的”,先生从“一笔即创造”到“品质与笔墨”的人格涵养传达出创造意识与认真做人的文化厚度,尤其是先生在看到齐白石的画时所说的“智慧,胸怀,悲天悯人,大悲,慈悲是一个人的学养基础。”先生的教学思想形成了自己的教学体系,我们做学生的还需要深入地理解先生的治学思想,先生创造意识的教学思想与先生的品格所形成的一种境界,常常使我们这些学生像生长在高原大地上的小草能深深地自由地呼吸,那种高远深邃与透彻给予我们以心清气朗,透明无碍。

  先生平静地走了,先生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