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念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悲鸿先生诞辰百年之际，使我沉在往事的回忆中。是大师的感召，使我一生献身于绘画的创作；是 遵循大师的教导，我奔赴内蒙占大草原，开拓着美术的园地。工 作后，在50多年来的风风雨雨中，是大师的艺术和人品，给了我 人生的力量和对美好的追求。
1946年我是个穷学生，抱着一颗热爱艺术的心，投奔大师门下。深深地记忆着当时令我难忘的情景。当我第一次拜见时，无法遮掩我的贫穷，一身破旧的衣服，无钱买些拜见的礼品表示我 的敬意，真有些羞愧！他在他的府上接见了我，慈祥的长者坐在藤椅上，和蔼地问讯我的一切，并看了我带来的幼稚的习作。他安慰我说：“人活着要有骨气，我喜欢有骨气的青年。”并且高兴地告诉我，要我去考北平艺专，考不上也收我这个学生。大师给了我人生的温暖和投入艺术世界的勇气，从此我步入了艺术学府，终身作了一个画家。
在大师身边学习，深深地体会到大师是个有坚定信心的艺术改革者，非常重视创新的画面。解放前的年月里，北平艺专旧国画形成一派暮气沉沉的局面，章法上相互抄袭，笔墨上干枯无味, 引起青年学生的不满。素以改革国画著名的悲鸿大师，自然得到大家的拥护。大师提倡从素描入手，多画速写，表现生活，给青年学生指出了新的学习途径。这在当时引起了保守势力的不满，它们紛紛向大师施加压力。大师公开向旧的势力宣战，成为近代美术史上有影响的新旧国画大论战。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较量中，自然悲鸿大师是胜利者，愈加明显地展现岀先生的光辉傲骨形象。先生的中国绘画改革思想,除了发表许多理论文章外.更充分地表 现在他的绘画作品里。当人们欣赏这些人间无价至宝时，会呼吸到每件作品的清新，那闪烁着的活泼的生命气息，得到美的享受, 净化了心灵。看那笔下奔驰的马，使人感到祖国和人民奋发有为的气概；睡醒了的狮子站在风云变幻的高山之顶，岂不是歌颂着经过半殖民地苦难的中国人民站了起来，雄视天下，那大幅人物画《愚公移山》不是更表现了中国人民百折不挠地不向困难低头的战斗精神吗？每一张画都是大师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的真情流露。大师常向我们说：“画要有分量、有思想、有内容、有情感、有意境，有高超的表现力。不要画不痛不痒淡而无味的东西。那是浪费纸张，对不起造纸造笔造墨的工人！”站在大师作品面前, 聆受着大师的教导，十分感动！
大师的艺术，他的老师康有为称他“真天才也。”而他却从不向我们讲什么是天才，他依靠勤奋。要求我们做到“曲不离口，画不离手”，手要勤奋，他常说：“画画的人就要画画，只有熟才能生巧，才得心应手。画的多了，才能岀好的作品了。”他轻视那些手懒的人，告诫我们不要做不动手的空头画家。一次在课堂上看到苦禅先生画的墨荷，十分称赞，告诉我如果想画好荷，非画掉一车画纸不可，甚至两三车纸才行。他讲在法国留学时，经常一画就连续十几个小时，经常忘记了吃饭。在强调“手”要经常练习时，更强调用脑子画，要学会用脑子分析研究，多想多看，要永远眼高手低，一步一步深入。所谓眼高，是动脑子分析综合后见解的提高，只有眼的见解提高才能支配着手的表现能力。如果眼低手高，那是可怕的，不能再提高了。同时他强调勤于默画，要养成练习背画的习惯，有空暇时随便在纸上或手心上地上用笔或手指背着画岀你见到的好的画或好的形象。他常说古代人即使在夜间还用手指划被，至厕所还用手在空中划来划去，真是勤奋到 家，这样人没有不成功的。不管是自己的作品还是别人被你喜爱的作品，尽可能练习默写出来，以练习自己记忆形象的能力，充实自己脑中的形象宝库，有利于画到纯熟的程度，到了一定火候就可运用自如了！大师反对那种浮浅的追求笔墨趣味，更厌恶那些不负责任的胡涂乱抹。有一次我随便画了一张墨戏，不料被大师看见，受到严厉的训斥，指出这样画，养成习惯，一辈子也改不过来，永远画不好的。他说：“我反对那些似是而非的画，一根线（墨痕）站不注脚，会用嘴一吹就跑掉的，因为他抓不住形象, 表现不了具有生命的内容，是空的。如果用脑子画，表现了形象 （表现了自己所要表现的内容），什么力最也抹不掉的，真有万钧重。”笔墨的目的，首先要表现形象，在关键要害处牢牢不放。我们要使用笔，不能反被笔使，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就指岀不可为法。
在如何表现形象上，大师主张“尽精微、致广大”。研究事物的精微存在的道理，和它独有的特点，理解它的客观规律，才能画岀唯妙唯肖的作品，才能刻画尽致，落笔有神。对万物的精微, 应该极其重视，必须心有所得。同时应该放眼于广大，全面地整体地理解万物的存在。这样既彻底了解事物的精微，又同时掌握了事物存在的广大面貌，达到尽致的表现。在作画时反对一笔一笔照着对象如实地描绘，要求摆脱形似的束缚，抓住要害，次要的可以放松或省略.从大处着眼，细微的要害处决不放过，狠狠地表现“只有几笔能表现岀形象的神态，那才叫本领。他说，齐白石大笔大写是他几十年练成的功力，愈是简单容易的几笔，愈不简单容易。
在大师身边学习的日子里，我们常去看他作画。每次作画，他总是聚精会神地下笔，将纸铺开后，端详片刻，看岀他已胸有成竹,谨慎地确定马的关节部位，膝、肩、胸、臀等重要处用笔杆或手指划好记号，然后将这些重要部位用墨画出，后画头和颈部, 大体形岀现，再几笔连接起来，画成了腿、身、头、颈、蹄和腕。最后放笔画马尾和马鬃。用笔非常简练而肯定，用墨黑白分明而又有干湿浓淡的不同，既表现了体积重量又画岀了马的各种部位 不同的质感。一匹具有生命的马岀现了，仿佛听到它的嘶叫声。这样精彩绘制过程，似乎听到一种交响乐在伴奏，有节拍有韵律.协 调地在作画；又似乎看到日岀时那种冉冉喷吐着的霞光，令人神驰。无法形容对大师画艺的赞赏，更无法表达我对大师作品的喜 爱！大师自豪地说：“我画的马，是天马，非凡间所有。”是的，大师将凡间马的优点完全集中表现在他画的马上。从生活中自然形象提炼加工而成的艺术形象，必然高于生活中的形象，这是中国 、绘画的优良传统。那种只求浮浅的形似，或醉心于笔墨的大胆，没有经过百练成钢的锤炼，哪能算是艺术呢！回味起来，白石老人创作思想“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不也正是悲鸿大师的见解吗？高妙的艺术是金子不是矿石。
大师在教学上，首先注重造型能力的培养，强调画素描描是重要的基础课。学国画的学生从素描入手这是大胆的改革。当时北平艺专入学都要上两年素描课，经过两年严格的训练，成绩合格才能分配到所学的专业。我们那一届共有一百多人，分4个素描班学习。两个星期（20多小时）完成一张对开纸的作业。先生们评定作业成绩十分认真，常由悲鸿大师亲自过目做最后评定。将钉有作业的画板，依着成绩优劣排成一行，依次打分。我们学生从中既看到别人的长处又鞭策了自己的落后。我在入学前，对素描一无所知，自幼画国画又养成了随便用笔的习惯，在严格准确表现形体面前，十分无能，落在同学的后面，很苦恼。有时竟怀疑自己有没有天才。那时有两股风刮来，一是画国画的老先生十分保守，反对国画学生学素描。认为这样画，国画就变成非驴非马的东西。一是从南方来的美术学校学生夸夸其谈地说他们从不画素描，唯有从色彩入手才能进入色彩缤纷的艺术世界，一度我产生矛盾，觉得我不适宜画素描，但是我又不满意旧国画。更不喜欢那种大胆用色不讲造型的画风，厌其太野太狂。心中最喜爱的是悲鸿大师的画派，更不能改变我出于内心的对悲鸿大师的尊敬。于是我下了决心一定将素描画好。大师似乎看岀了我的心情，一次在校园内碰到了我，亲切鼓励我的进步。语重心长地说:“你一定要画好素描，纠正过去作画不切实际的不良习气，要有志气,不要在困难面前低头！”先生又一次在我困惑时教海我，可以体会到那时我的心情是如何感激大师的关心！于是我沉思夜索，终于开了窍，过了素描这一关。在一次评比会上，悲鸿大师将我的作业从后面放到了前面.并亲自打了80分。这对我是最大的鼓励，我含着泪水给大师鞠了一躬，谢谢先生的鼓励。大师微笑地指着我画的摩西石豪像说：“满好的满好的。”今天回想起来，我所以能够画出得到国内外人士喜爱的作品，我的画所以能够被海内外各界人士的收藏，而画岀自己的而貌，应该说画素描给我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有过严格的造型训练，才有能力在中国画领域内做各方面探索，自由地奔驰。我感激恩师悲鸿大师的教导！
三年级分系了，按悲鸿大师的艺术思想体系.国画系和油画系合并成一个绘画系，绘画系又分油画科和墨画科。我是墨画科的学生。大师又亲自指导我们墨画科。在大师的教导下，我们充分地学习发挥墨画的表现能力。大师说：世界上只有我们中国的墨画和西方的油画有充分的表现能力。墨画和油画相比，各有特色,中国人的墨画在世界画坛上毫不逊色于油画。我们应该自豪地创作新的墨画来，显示中国人的智慧。如果将概念含混不清，仍然还叫国画，那么中国人创作的优秀油画不能叫中国画吗？各国有各国的画，如果以国界来分，中国人画的中国画风格叫中国画, 岂不是狭窄了吗？怎么能够将祖国文化扬眉吐气地展出在世界人民面前？墨画风格和她的内含绝不相同于油画，是中国艺术、中国哲学、中国精神、中国文化的结晶。是的，我们赞成先生的倡导,从历来的中国绘画优秀作品看，重墨不重色，重写不重描，笔 墨淋漓，笔精墨妙，是历来的中国画家努力追求的技法，清代画家石涛一生就感到，墨团团里面天地宽。
在学习中大师特别强调我们的用笔，因此很重视我们的书法学习。他说，他一生得力于练字，很喜欢写字。墨画的用笔离不开对书法的学习。中国绘画理论和书法理论是一致的，中国绘画的大家多是大书法家，大师多次教我们用笔，指出从魏碑入手，不至写得轻飘。我们最喜欢大师写的字，別具一格的字体既清秀又雄健，和他的画非常协调。当时许多人都学习他的字，也写得非常出色，形成了徐体。其中如黄养辉教授写得十分相近，师母廖静文先生的字写得非常神似，近观师弟徐庆平先生写的字亦有大师面貌，徐氏字体有传，真令人高兴！悲鸿先生在书法上别成一格，有创新，有建树，与他的画一样光辉照人，实为近代一位大的书法家。
中国文化有一显著特点就是伟大的学者同时又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使中国文化代代相传。悲鸿大师就是这样令人尊敬的学者。他生活俭朴、待人和蔼、是非分明，将全部精力用在他的事业上，并以之传于后世。自知以我切身经历和体会，述叙他生前苦心教导学生的例子，是远远不足于描述大师光辉的全部事迹，但这生动的事实亦可窥见一斑吧！在墨画科的教学上，大师投入了很大精力，关心学生绘画水平的增长，更关心学生们的日常生活。我在旧社会是个穷学生，经常交不起饭费，买不起纸墨，经常由大师给我救济，他像看护儿女一样，爱护他的学生，学生也对他像长辈一样尊敬。他从不放松对学生作业的检査，看到稍有进步就很微笑地说：“满好的，满好的。”有不足之处就详细指出。他特别规定我们每周要画3张自画像，同时还要求练习背着画出。对着镜子画自己，是最方便的，自己的心情自己明了，画起来也很 有肖像趣味，在结束素描课后，画自画像会巩固我从素描所学的 造型本领。我至今深感大师指出的这两项基本练习，对我一生创 作十分有益，使我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我常和我的学生说，这是悲鸿大师传给我们的秘诀。
大师为使我们受到良好的教育，聘请了一流的画家到墨画科任教。白石老人常由大师陪同到课堂传艺，我们听到这两位巨匠的谈论，鼓舞艺术道路上前进的勇气。山水画大家黄宾虹老人也被聘请到墨画科传授他的技艺，这位安徽老人讲用笔用墨非常岀色.朱光潜先生到校讲解美学，丰富了学生的艺术修养。张大千先生一度来到北平，徐先生叫我们观看了他作画，并听大千先生的讲解。看到这位大师别具一格的书画，领悟到墨画的领域是那样宽阔。
大师还特地聘请正在国外讲学的吴作人先生到校任教务长，墨画科里聘请了叶浅予、李苦禅、蒋兆和、李可染、王青芳诸先生任教.同学们十分高兴地欢迎这些先生到来。那时的北平艺专,在大师的领导下，真是人才聚集，学术空气十分浓厚。
大师一生正直，热爱中国共产党，欢迎全国解放。北平解放时，他髙兴地召集全校师生，高兴地宣布“光明来了，让我们迎接光明吧！”大家包围在大师周围欢呼起来。1950年我画了一幅庆祝新中国成立的人物画，他大加夸奖。北平艺专改为中央美院，大师非常兴奋，见他拿着毛主席亲笔题的校名，情绪是那样激动。大师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人民领袖毛泽东主席，教育了我们年轻的一代。
1950年7月我毕业了，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届大学毕业生，我们是那样生气勃勃，充满了为祖国为人民贡献自己一切的决心。大师叫我到偏远的内蒙古工作，锻炼我成为一个有用的艺 术家。我听从了恩师的指示，一直在内蒙工作到今天，将我的青春献给了内蒙古美术事业，获得了党和政府给我的各种荣誉，而恩师却离开了人世！令人痛不欲生！深深记着，在我离开他时，见他双鬓成霜，身体非常瘦弱，回忆4年来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一晃4年过去了，他老人家不知为我们操了多少心。无法忍住我的泪水，深深地鞠上一躬，无法表达我对恩师感激心情.只有一句话说了出来，“愿先生健康长寿！”人是有良心的，我的良心怎能忘掉先生的辛苦教导！
工作后还接到恩师寄来的书信，他特意给我写了一幅字，写着“较量榴铢费剪裁，常须小技壮夫为，风云扰酿五千载，郢绛咸阳尽劫灰。”并题“汝勤仁弟奋志于艺，自能树立，小诗愿共勉焉”。在信上嘱我“先求精美，再求远大，庶几提高，不落空际也。”嘱我多画塞外马牛羊骆驼，以丰富画材。深感恩师仍在关心我的进步，他老人家对后辈是如何疼爱啊！
大师光辉的一生，对我们晚辈来说是我们的楷模，我们应该鞭策自己学习大师那种对艺术无比的热爱，学习大师傲骨的气节, 做一个正直的对祖国对人民有所贡献的人！
阎汝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