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一个特殊的班级
2016-04-17 14:28:05

在中国现代高等美术教育的百年历程中,我们这个班——中央美术学院1957级美术史第一班,大概是最独特的一个班级了。它早产而短命,但在历史时空中所擦出的火花,却为中国美术教育留下了永久的痕迹。

所谓“早产”,是一种个人的主观判断,不一定确切。据说,是当年校党委书记江丰发起,由系主任王逊具体筹办,很快招生考试、开学上课了。仅一个教室,十几个小课桌,不止没有正式出版教材,连誊写油印讲义似乎也没几本。教师队伍由五六位个人(兼课及共同班不算),除王逊是教授,金维诺是讲师外,其他几位都是刚毕业留校的二十几岁青年,既没有个人专著,更没有教学经验。

所谓“短命”,是一个千真万确的客观事实。19579月初开学,上了仅一个学期的课,随后“反右”运动的进行便上不下去了,因为被戴“右派分子”帽子的江丰、王逊、常又明均到农村劳动改造去了,其余几位青年老师撑不起刚搭建起的美术史系架子,1958年春第二学期开学,只好解体散伙。同学们也只能根据爱好另选专业,几位同学在本校转系,几位同学转到别的学校,有两位自愿放弃高等学历功关,当了行政人员。

具体情况是:范曾,李西源二人转到国画系,周建人、范梦祥二人转到版画系,张海峰转到油画系:转本校的共五人,转到外校的是七位:闫以平(女)转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史国明转到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吉宝航(女)转北大西语系,张中政转北大中文系,朱懋铎转北大历史系。刘瑜、夏振球记不清楚了。另两位年龄偏大的同学李松涛、奚传绩自愿放弃高等学历攻关,在本校当了行政人员。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这个特殊班级共14人,自1958年春刚开学的3月份办完转校手续,便各奔前程了。

虽然只相识和共同学习了半年的时间,但我们班同学间却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和长久的联系,同学都在北京,同学间还经常见面,并有小型聚会,最全,也是最后一次聚会,是1959年国庆前夕,全班同学除范曾、刘瑜、夏振球外,11人聚齐在天安门广场开怀畅叙谈心,并在刚落成的十大建筑之首——雄伟的人民大会堂和挂上大红灯笼的天安门前合影留念(请看照片)。此后,因为功课紧张,相互走动就少多了,除留在美院的几位还常见面外,转到本校的几位便很少见面,大聚会也未有过。

 

 

我们这个班虽然只办了半年便解体了,但它为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的正式诞生,起了孕育催生的作用,正如许多重大事务去的成功都可能要经历不少坎坷失败一样。1959年起开始招收新生,并持续办下去、招下去,除“文革”十余年未招生外,直至今日,与油、国、版、雕等各系一起招生,已培养出数百,也许上千名的美术史论人才。

我们这个班算不算是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的“第一届”呢?我看可能不算。中外历史上以朝、代、届来划分各类重大活动及事务的的,必须具有较长的时间,体现一定的规律性和连续性,从而形成一个历史长河中的内质事物链,比如各国历史上的朝代、政治党派的会议、体育运动的举办等,均是如此。

由于我们这个特殊的班级只存在了半年便散伙走人了,后来美术史系的所有同学,有些人可能知道有这么个班存在过,却都不认识我们谁是张三李四,“文革”后的年轻一代多数可能已不知有过这个班。

“文革”前中央美院那么小,一座日本人留下的小学(U字楼)和几座小平房;人数那么少,全校二百多学生,一个系几十人,一个班十来个人,许多活动都是全校性的。除了专业课按班在自己教室,其它的如外语、政治、体育乃至解剖、透视共同课,都是按年级作为一个大班一起上的。所以,美院同学全校几乎互相都相识或面熟,唯独我们这个班,不仅其他系不认识我们,连美术史系知道的也很少,个别人的相识交往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这个班仅存在半年便在美院“消失”了。但是我们班多数同学却继续在各高校某专业学习苦读,毕业后在各岗位上发奋攻关,为中国文化艺术事业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各自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某些人还取得了相当大的知名度。

下边分别介绍一下我知道的同班其他同学情况:

范曾——是从天津南开大学历史系2班转考来的。他是我们班至今知名度最高的,他已超出美术界而成为整个文化界众人皆知的明星,这除了他作为国画家和书法家取得的成就外,也与他这人极具个性的某些行为常被媒体报道有关,使他成为文化人中最具争议性的人物之一。无论如何,他对南开大学及地震灾区的慷慨捐助,是谁也抹煞不了的。因为他太有名了,我毕业后只见过他两次。

李松涛——是我们班的大哥(1931年生),他是从部队转业到我们班的。班级解体后,他自愿放弃了学历攻关,到美院新成立的学报《美术研究》当助编。记得不久他便在《美术研究》上发表了文章,并把名字中的“涛”字去掉,以“李松”为笔名。五十多年来李松发表了不少美术论文,“文革”后的八、九十年代,他成为了《美术》杂志的主编和社长,参与了美术界的许多活动,为中国美术事业做出杰出贡献。“李松”的大名也算是美术界无人不知的,他的知名度在我们班可谓仅次于范曾。

奚传绩——是我们年龄次于李松涛的二哥(1935年生),是从北大东语系朝鲜语专业二年级转考来的,班级解体后,他与李松涛两人放弃高等学历的攻关,自愿在本校国画系办公室当行政人员,也与李松涛类似,虽未连续攻读,但比继续读大学的其他同学取得的成绩一点也不小,上个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他的《美术鉴赏》一书,成为全国中等学校的美术教材,多次再版印刷,广为流传于全国各中等学校,成为美术教育乃至美育的经典性教科书,由于对国家中等美术教育事业的贡献,奚传绩获得国家很高的嘉奖,成为江苏省政协的常委,并经常参加教育部主办的各类美术评审活动。

周建夫——班级解体后,他转到版画系学习。学生时代后期,他当版画系团支部书记,毕业后留校任教,八九十年代,当了十多年的美院教务处处长,比其他同学为美院的繁杂的行政事务付出更多的心血劳动,成为美院无人不知的行政领导人之一。

吉宝航——是我班两位女同学之一,班级解体后她转到北大西语系学习,毕业后在山东大学任教。改革开放之初,她协助山东大学老校长成仿吾重新翻译《共产党宣言》,八十年代初调到中央美院后,到德国留学攻读西方美术史,是我国屈指可数到西方留教攻读美术理论的人之一。回国后继续在美院美术史系任教,参与了《外国美术简史》等的编写,并有多篇美术论文发表。

闫以平——是我们班的另外一位女同学。班级解体后转到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学习,毕业后随夫在南方和山东邹城某文工团从事舞台美术设计。

朱懋铎——是我班年龄最小的一位(1939年生)。班级解体后转北大历史系攻读外国史,毕业后到山东大学任教。改革开放之初去德国留学,八九十年代人山东大学历史系外国教研室主任、中德历史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经常主办学术活动和出国参加文化交流活动,变住过数本西方近现代历史教科书,发表几十篇学术论文,2011年因病逝世,享年72岁。

张海峰——班级解体后转油画系,1962年毕业,分配到长春,在吉林省美术家协会工作。“文革”前,他协助省美协秘书长池星创办了《美术参考资料》(内部刊物),在吉林省乃至全国美术界产生了一定影响,改革开放之初调哈尔滨师范大学美术系任教。

李西源——班级解体后转国画系,1962年毕业去天津工作,八九十年代担任天津工艺美术学院领导,具体情况不详。

张中政——班级解体后转北大中文系学习,毕业后去陕西工作,八九十年代担任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

史国明——班级解体转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学习,毕业后与美术界老同学失去联系,直到2003年中央美院迁校校庆才与大家见面,未能深谈细说,具体情况不详。

刘瑜——具体情况不详。

夏振球——具体情况不详。

 

 

最后谈谈我本人。我原名叫“范梦祥”,自1962年毕业后在吉林省美协内部刊物《美术参考资料》上发表文章时,,把“祥”字去掉,直称“范梦”,但仅为发表作品用的笔名,户口本、工作证上仍为“范梦祥”。“文革”期间,我两次挨批斗,常被人嘲弄,说“梦里吉祥”就是“做梦娶媳妇想好事”,一次一个左派人物嘲讽我:你干脆改革日本名叫““竹篮打水”得啦,与“梦里吉祥”一样,反正都是“一场空”。1980年趁调动工作(从吉林调到山东)通过公安户籍系统正式改掉“祥”,把用了二十年的笔名“范梦”改成正名。

1956年入北大东语系学习,在泰语专业,奚传绩在朝鲜语专业,比我高一级,当时我俩并不认识。1957年全国院系调整,我俩转考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成为同班同学。半年后该班解体,我俩有各自分开,他去国画系办公室工作,我转版画系学习,又与周建夫再次同班一直到毕业。1962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长春市总工会工作,在总工会临时办的青年职业学校美术班教美术基础课,第二年因与教导主任发生了一次激烈冲突,两天后去一所中学教了两年美术,于1965年调到吉林市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直到80年调山东师大美术系。开始教了两年基础素描课,当领导得知我学过美术史,并发现我在《美术研究》和《世界美术》上发表过文章,就令我改教美术史,开始了我后来长达几十年的美术史研究与写作历程。

比起我班的某些同学,如范曾、李松涛、奚传绩等,我取得的事业成绩不算大,更谈不上知名度,但也有一定成果:除学生时代在北京报刊发表过一批版画作品外,自1962年毕业至今半个世纪,发表了大小不等的美术文章近百篇,其中可能有半数是报纸上的短评,算不上论文。改革开放的三十年里,我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外国美术史教学和专著写作上,出版了我国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东方美术史》(1991年)(解放前,史岩有本《东洋美术史》,但仅中、日、印三国),是我的北大老师季羡林先生为我写的“序”文,中央美院图书馆老馆长常任侠先生,时年八十四岁高龄,还为我写了一首四言绝句诗。后来我又依据此书改写了一本融知识性、文学性与趣味性一体的《东方美术史话》(1997年出版),此书不仅多次印行,还被中国出版集团主持编选入20世纪经典出版名著《中国文库》中(2005年)。

在山东师大我主要承担外国美术史教学任务,因去母校进修一年,返回后两年便因教学所需而写出《西方美术史》的油印教材(1986年),而正式出版是在何恭上先生在香港书市发现我的这本书,来函邀约我据此改编两本精印画册说明文字,但因赶上李登辉搞台独,两岸关系紧张,仅出版一册《写实到印象》(1997年出版)便失去了联系。

我在美院仅学了半年美术史,却学了四年半版画。在山东师大因教学所需奉领导指令才教起外国美术史课,没有太多时间搞版画,但我却不能忘掉版画,便在课教之余写出一本《中国现代版画史》,于1997年出版,李桦先生早已为我写好“序”文,广州美院老院长胡一川先生特意寄来了“疾风劲草”的题词,古元先生在协和医院的病床上寄来了《采花峰苦密方甜》的版画新作,表示对我出版此书的支持与祝贺。

新世纪初,我出版了近80万字的《世界美术通史》(上下册,2001年),算是我最大代表作,也是我国第一本此类(世界美术史)的个人专著(朱伯雄主编的书是由30人撰写)。季羡林先生原本有可能再为我写篇“序”文,但正赶上那时他爱人和女儿接连仙逝,对他的精神打击太大,仅为我题写了“世界美术通史”六字书名。

新世纪初,我邀约了鲁、豫、皖、苏的一批青年教师参与撰稿,由我主编出版了《世界美术简史》(2001年)和《美术概论》(2002年),这两本通俗性书籍后来又多次印行。我本人因教了多年素描基础课程,“文革”前后便搜集了不少名画家对素描的论述,先在1987年出版了一本《中外画家谈素描》,此书是教授我四年素描的靳尚谊先生给我写的序文。改教外国美术史后无暇顾及,待几本美术史书出版后,于21世纪初我重新整理有关素描的知识,于2008年出版了《素描艺术》一书。2007-2008年我应邀在广东讲授“艺术美学”,并依此讲课笔记于前年(2011年)又出版了图文并举的《艺术美学》一书。

近几年,我还出版了两本个人画集:1、《范梦版画集》(2008年),王琦先生特为此画集写了“刀笔寄真情”的书法。2、《范梦素描集》(上下册),靳尚谊先生再次为我写了此书序文。

至今,我已出版了十三部专著(约合300万字)、两本画集。

我本人虽然才气不足,聪明度不够,但刻苦读书,攻关写作的劲头还是有的,水平大概赶不上驻京各大名家们,但专著数及文字量也算不少。

转眼间毕业整半个世纪了,现已74岁有余,难以再写大部头的专著,只想把散落在各报刊上的文章汇集成册,出本论文集,就算为自己的写作历程划上句号,再就画点消遣性笔墨国画,颐养天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