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厂时代
2023-06-02 02:44:30

今年是中央美院建立设计学科的第20个年头。

所谓“二厂时代”是指中央美术学院自1995年迁出王府井校尉胡同至2001年建成花家地新校前的中转地万红西街即“无线电二厂”的6年——那是白手起家、激情燃烧、累并快乐的充实年代。

1994年春,我念完硕士学位从柏林回到北京,继续在中央美院版画系从事教学。出国前曾经蜗居的留学生楼714室,早已易居他人。我被安顿在美院U字楼内院一栋简易楼里,这是一间不足10平米大的房,一张双人床几乎占满了半个房间,紧挨着门刚好能放下一个长沙发,当然房门就不能完全打开了。

回到当时正处在变迁的美院,虽然周遭的一切有些简陋,但回归美院的我总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五年德国学习的经历使我对艺术、以及艺术教育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改变,也直接影响到我在版画系的教学。我在自己的课堂中增添了许多新的内容,也运用了新的教学方法,希望学生能够超越版画的局限,进入到更为广泛的艺术领域中,去探索艺术的本质。我发现这样的努力,慢慢在自己所教授的学生中发生了作用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这也还是局部不够彻底。

“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于我而言,如果一个人已知自己的未来,活着也就失去了意义。从绘画专业转到设计领域去工作,究其动因全然出于“改变”的欲望,我的直觉告诉我,新的领域有太多的可能!

筹建处就设在老美院U字楼中间的简易楼二层。那年的五月,一群三十几岁的年轻教师就在这间狭小的房子里,筹划着设计的未来。当时我对设计专业了解并不多,只是对德国包豪斯的教学很感兴趣,它对于艺术教育,特别是设计教育影响深远。很多的教学内容与方法,我在柏林艺术大学学习时都曾亲历其间,受益匪浅。

为此在参与筹建美院设计系初始,我希望能把自己对现代艺术与设计的理解在教学中体现出来,把自己的教育理想在设计学科中得以实现。

“无法预见”是极具诱惑力的。从设计基础教学的实践开启,到专业教学的深入探索,乃至设计学科的建设,我在自觉与不自觉地全身心投身到设计这个领域,这个过程让我对设计的理解在不断得到修整与充实。

二厂时代是美院设计系诞生与成长的重要阶段。它是一个新生儿,起步阶段在各方面都得到学院的关照,特别是在教学理念与方法上拥有很大的实验空间。

记得设计系第一届的招生考试现场还设在老美院的教师餐厅(留学生楼一层西南大厅节假日还会用来开师生party的多功能厅)。那时设计系没有自己的教室,还在等待搬迁到万红西街的“二厂”。第一次招生,报名人数有好几百,经过作品初选发了六十多张准考证。考试的题目是写生“一双手”, 这个变化,虽然今天看来并无太特别之处,但对于当时考试只画头像的考生而言,已然是个莫大的改变。

开始的想法很简单,通过改变来吸引眼球、提升亮点,来制造社会“影响”。从此以后,设计考试的形式与内容始终在不断“改变”,例如:今年画个橘子、核桃,明年发个纸条,后来给一段文字或是几个词语,从写生到默写,并且逐渐将设计教育的理念渗透到这种变化之中,以期选择到我们需要的优秀人才。二十年前考试的内容与方式,如今已经遍及全国各地的设计院校。

在设计学科建设之初,我和我的同事们就设想建设一个不同国内其他院校的、“从艺术出发”的设计专业,这个想法在今天看来也被大众所认同,但在20年前仅强调从功能出发的设计教育背景来看就有些不同寻常了。我们当初创建设计专业的兴奋点也正在于此。

一切都在为进入“二厂时代”做准备,特别是用什么样的观念去建设一个新的设计学科。还是在U字楼的筹建处,我们围绕着“减肥”的话题,决定设计一个“杯子”。这个杯子要求用在侧面打孔的方式来控制胖人和瘦人每天的饮水量,越胖的人,水就越要少喝,杯子上的孔就需要打得越低,依此推出最后的结果是:最胖的人在杯子的底部打了一个孔。

这听起来像个玩笑。但是,当我真的给一个杯子的底部打上一个孔,这个杯子便不再“实用”。一只不能喝水的杯子,似乎变成了一个“无用”之物,却也成为了我的一件作品。有时我会把它拿来做花盆用。将“有用”的变成“没用”抑或“另有所用”,使一项将设计从一个具有明确指向性的专业职能,变成了一个兼具开放的概念和价值创新的行为。我经常想,设计到底为何物? 我们可以将“杯子”置换成任何其它事物,如果变成一把雨伞,或是一把椅子,扩展的角度在哪里?将“有用”变成“无用”需要勇气,让“无用”变为“有价”更须创造性思维与创造力。我们的设计工作除了改变事物的形态之外,更要勇于引领受众去体验,在某一瞬间“概念转变”所带来的创新价值。

我以为“设计”教育是一种创造意识的启蒙,它需要一种融通变化的思维方式,需要超越狭隘的思维局限进入一种广阔思维的境界。教育,本质上是要辅助学生建立起这样的胸襟与情怀,给学生以这样的“可持续发展”的创造能力。

我想说,这样的设计教育,并非排斥或否定技术训练在“高度”与专业“深度”上培养的必要性,因为无论是设计还是艺术都离不开作为中介形式的表现技能,但要清醒的是:技能的训练并不是设计或艺术教育的终极目的。因此,我们在这样的理念指导下的设计教学与以往有了根本的改变。

我们的教育问题是出在一直以共性的审美作为衡量标准。当一个艺术家被迫戴上有色“眼镜”去适应这个世界,而某一天又摘掉“眼镜”想看清世界的真实面目时,我们的眼睛已经高度“近视”了。艺术教育的责任就是不要让学生戴上“眼镜”,让他们用属于自己独特的视角去看待、认识这个世界。

在过去的教学中,“看”已成为一种程式,不远不近,不愠不火,学生与所观看的东西保持着“写生”的距离。 这些所谓的绘画守则无形中使我们逐渐远离所描绘的对象,减弱了对物体实实在在的感受。

“如何看”就变成了在“二厂时代”入学新生的第一课。

记得当新生来到基础教室上第一课的时候,他们面对的是几块旧砖和几个锈迹斑斑的铁筒。让他们拿起那块儿砖,左手托着它,右手在纸上描绘。他们的眼睛看到了什么?手是否感受到它的重量?

近距离的看,直接的触摸、感受物体的温度与份量,通过新的“写生”方法,诱发学生的潜质,让他们变得敏锐,具备“触目惊心”的能力。视觉艺术不仅是一种看“物”的体验,更是一个身体与心理贴近“物”的过程。

教育是引导学生学会“思想”的过程。“如何想”的课程是让学生在不带有任何成见的前提下,重新审视日常生活环境中时常被忽视和被遗忘的现象。常规的思维模式告知我们,每件物品都有其使用范式与空间归属。例如:纸笔要搁置于写字台上,餐具要放在厨房里,车库无疑是存放汽车的空间。长此以往,我们终究会意识到我们已在一个规范的生活框架内苦苦挣扎。随着生活“质量”的提高,我们身边所使用各式各样的产品,都是具有特定功能性的产品。我不禁要问,我们是使用这些产品,还是在被这些产品所制约?我们是在设计还是被设计?这令我联想到流水线上被喂养的鸡,它在不自觉的被养,而非自觉的觅食。

卷一本杂志打苍蝇,撅两根树枝做筷子,这些行为本来就极其平凡,但是对于这种行为的重新认识,往往会带来令人惊奇的全新感受。

设计师,是一个与人类社会发展密切相关的职业。设计工作,不应只是设计“必需品”的单线工作,而是一个有着多边关系,对未来生活产生深远影响的行为。

教育是试图让学生了解与掌握一种看待世界、认识世界的方法。艺术教育需要通过有效的方法对学生的特殊才能予以启蒙。通过艺术教育能够让学生在不断质疑与自省中,获得心灵的真正自由。学生通过很多看起来与艺术与设计有关或是无关的课程,发现和认识到自己的“天赋”或是“ 缺陷”。发现“缺陷”往往比发现“天赋”更重要。一个人的“天赋”往往是按照共同的标准认定的,而“缺陷”有可能是不符合共识,而具有独特的个性价值。所以,在我的教学过程中特别关注学生的那一部分“缺陷”,由此去判断他未来发展的可能。艺术教育的结构具有“网络化”的特质,它不同于体育竞赛,只有一个终点。我们的学生从一个圆点出发,却向四面八方前进,没有终点与既定轨道。我以为,学院应该是一块提供丰富养分的土壤,年轻的学生们如同各种各样的种子,在肥沃的土地上生根,各取所需,自由成长,鲜花与“毒草”一起长。我们的任务就是让他们变得不同。真正的教育应该是有灵魂的教育, 学院是学生实现独立思考和自我教育的精神家园,承载着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和追求人类的永恒价值的责任。

我以为,西方的教育侧重以分析的方法来认识世界,而东方的教育则以综合的方式来感知世界。西方人关注逻辑,追究逻辑是否正确,我们关注关系,寻求关系是否和谐。在今天这样一个文化多元格局的时代,东西文化似乎正在被慢慢地融合,无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在经历着不同的现实困境。

 记得在初建设计系的“二厂时代”,我们还为专业名称是叫“装潢”还是“平面设计”争论不休,在那时“平面设计”似乎就是现代设计的代名词,今天它已经被迅速淘汰,同时被其他专业领域不断“蚕食”。“变化”成为今天教育的关键词,我们不是被动的去适应这种变化,而是让“变化”成为我们行动的核心。

我喜欢用穿行这个词。

今天的艺术学院如同一个大的社区,学生可以在其中穿行,跨越学科与学科之间的藩篱,体验历史与现实的穿越。“社区”不仅是对传统艺术学院一个空间和场所的重新命名,更是一个观念的巨大转变。我们生活在一个动态的世界之中,人类从农业社会发展到工业社会用了千年之久,工业社会到信息社会只用了一百年。不可否认我们正处在一个由可触摸的物质时代逐渐演化进入到一个可视而不可触的虚拟世界,一个具有更为多变、移动、交互、充满想象力、丰富多彩也变化多端的数字信息时代。

翻阅到“二厂时代”的照片,一群年轻教师如同一个乌托帮,工作没有时间概念,教学不分你我;他们既上基础课,也上专业课。专业课与基础课也没有明确的界限。有的课程几个教师一起上,观点还各有不同,学生看着老师在讲台上“吵架”。这是一个能够超越功利的诱惑,具备批判精神和创新意识、有着自觉承担起艺术教育传承和创造的使命感的集体。     

世界变化真快,20年后的今天,众多从“二厂时代”走出来的学生日渐成熟,都已成为艺术与设计等领域的中坚。看到他们的成长及所取得的成绩,我深感欣慰,这种幸福的感受无以言表。我想说,“二厂时代”属于美院设计教育充满生机的时代。

对我个人而言,崇尚生活的简单,物质上别无他求,却时有追忆渐渐缺失的那份源自内心的喜悦与快乐。人有健忘的一面。对于美院而言,“二厂时代”,似乎也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六年中转搬迁,年轻教师的创业时光,还有三届毕业生的记忆都浓缩在这里,他们既没有校尉胡同的过去,也没有花家地的未来,他们被新老美院的光辉所遮蔽。或许“二厂时代”,离我们还不够久远?我相信,真正的快乐在瞬间就可以获得,但需要长时间的等待。